三月的风裹着桃花香钻进窗棂时,陈墨正蹲在老周家的晒谷场上,教狗剩刻骨片。他的腰比去年更弯了些,眼尾的暗纹淡成了浅金色,像被岁月揉开的金箔。青鸢坐在旁边的石凳上纳鞋底,针脚密得像星子,偶尔抬眼望他,目光落在他斑白的鬓角上——那是他这半年新添的,却比从前更柔,像沾了晨露的草。
"陈爷爷,这刀怎么总不听话?"狗剩咬着嘴唇,骨刀在桃木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我想刻平安,可它总变成平多一横。"
陈墨放下手里的骨片,那是他今早用后山老桃树的根雕的,纹路里还浸着树汁的甜。他握住狗剩的手,指尖拂过孩子的手背:"刻咒文不是比谁的刀快,是要把心里的话,慢慢揉进骨头里。"
狗剩的手微微发抖。陈墨能感觉到,这孩子的掌心还带着奶胖的温度,像三百年前的自己——那时他在乱葬岗捡了根枯枝,在泥地上画亡灵咒文,也是这样,手忙脚乱,却满心欢喜。
"你看。"陈墨抽回手,在骨片上轻轻一按。星烬从他指缝里涌出来,像撒了把碎金,"把你昨儿给巧儿编的草绳,绕在骨片上。"
狗剩愣了愣,从怀里掏出根草绳——那是他用老周家的麦秆编的,绳结里还藏着颗野山楂。他把草绳绕在骨片上,突然笑了:"陈爷爷,这绳子像不像巧儿的羊角辫?"
"像。"陈墨的指尖抚过草绳的纹路,"你编的草绳里有巧儿的笑,有老周的酒,有王婶的腊肉。。。。。。这些东西比咒文厉害多了。"他把骨片递给阿九,"阿九,用你的命魂温养它三日。等清明时,埋在桃树下。"
"陈伯,你要教孩子们刻咒文?"阿九接过骨片,右眼的星芒比任何时候都亮,"当年你教我刻的时候,可没这么耐心。"
陈墨转头望向她。阿九的左脸早已没有暗纹,发间别着他去年雕的红珊瑚簪子,和青鸢的那支一模一样。她的眼睛像两潭春水,倒映着他的影子——不是当年那个浑身浴血的亡灵师,是现在这个蹲在地上和孩子玩泥巴的陈墨。
"当年我怕啊。"陈墨轻声说,"怕教错了,怕你们变成和我一样的怪物。可现在。。。。。。"他望着狗剩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巧儿追着蝴蝶跑远的身影,"现在我知道,活人需要的不是咒文,是敢把心掏出来,和世界交朋友的勇气。"
远处传来阿烬的声音。他的暗纹已经完全淡成了月白色,此刻正抱着半筐骨片从晒枣架下跑来,发梢沾着桃花瓣:"陈伯,王婶家的娃们也来了!说要跟你学刻丰收咒!"
晒谷场渐渐热闹起来。巧儿举着根竹枝当笔,在地上画歪歪扭扭的"福"字;王婶的小儿子蹲在陈烬脚边,用树枝拨弄骨片,说要刻"糖罐咒";就连老周的黄狗都凑过来,用爪子扒拉着陈墨的裤脚,像是在讨要"肉干咒"。
陈墨摸出腰间的青铜铃,轻轻一摇。铃声里没有招魂的哀鸣,只有桃花的甜香,混着灶房里蒸馍的热气。他望着满地乱跑的孩子,突然想起三百年前的那个雪夜——他蹲在乱葬岗,看着自己的手指被冻成冰柱,却不敢靠近任何一具尸体,怕被当成活人分食。
"陈爷爷!"巧儿举着块烤红薯跑过来,"我奶奶说,要把最大的红薯埋在桃树下,等你老了吃!"
陈墨蹲下来,接过红薯。红薯皮烤得焦脆,内里却软得能流蜜。他咬了一口,甜得眯起眼。阿九蹲在他身边,帮他擦嘴角的薯泥;青鸢把纳好的鞋底塞进他怀里,说"明儿就穿";陈烬从背后搂住他的肩膀,说"今年清明,咱们去给沈渡上柱香"。
风里飘来桃花的甜香。陈墨望着满场的活人烟火,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刻在骨片上的咒文,不是藏在青铜铃里的星烬。是他教狗剩刻"平安"时,孩子眼里的光;是阿九温养骨片时,指尖的温度;是青鸢递来鞋底时,掌心的暖;是陈烬搂住他肩膀时,那份不用言说的信任。
这些细碎的、温暖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瞬间,才是最厉害的合成术——它们把活人的魂,把希望,把爱,像揉泥团似的,揉进了岁月里,揉成了永远烧不完的星烬。
"陈伯,你看!"狗剩举着块刻好的骨片跑过来,"我刻了陈爷爷的长寿咒!"
骨片上的"寿"字歪歪扭扭,却刻得极深。陈墨接过骨片,感觉有温热的暖流从骨面涌进血脉。那是孩子的心意,是最纯粹的执念,比任何亡灵术都更坚韧,更温暖。
他抬头望向天空。云朵像似的飘着,阳光透过桃花照下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像一串跳跃的铜铃,敲碎了春寒,敲醒了沉睡的生机。
后来有人说,冥河城的桃花开得特别盛。有人说,老槐树下的陶瓮埋了二十四年,开坛时酒香里带着童声的笑,连九重天的神仙都馋哭了。还有人说,每到清明夜,能听见城里有四个人的笑声——一个沉稳如松,一个清亮如泉,一个带着少女的娇憨,还有一个,是记忆里最温暖的,小乞丐的声音。
而陈墨只是蹲在晒谷场,给狗剩系歪了的鞋带,笑着说:"这才是,我要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