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暖意,掠过崇文书院的青瓦飞檐,落在院中那棵百年老槐树上,簌簌抖落满庭槐花香。辰时刚过,西厢房的蒙学课刚散,学子们捧着书卷三三两两往外走,却被廊下一阵突如其来的争执声绊住了脚步。
“你碰掉了我的《论语》,为何不捡?”说话的少年身着月白锦袍,腰系墨玉扣,正是吏部尚书家的公子沈砚。他皱着眉,看着脚边散落在青砖上的书页,语气里满是不容置喙的倨傲。
被他质问的少年垂着头,灰布长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他叫林墨,是上个月刚入书院的寒门学子,靠院长特批的助学金才得以入学。听到沈砚的话,林墨慌忙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书页,就被沈砚一脚踩住了手背。
“嘶——”林墨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抬头时眼里已蒙了层水汽,却仍强撑着说:“沈公子,我这就捡……”
“捡?”沈砚嗤笑一声,抬脚碾了碾,“你也配读孔圣人的书?听说你爹是个挑夫,每日扛着扁担走街串巷,浑身的汗臭味,怕是连笔墨纸砚都没见过吧?”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进林墨心里。他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原本怯懦的眼神里燃起了火苗:“我爹是挑夫怎么了?他靠自己的力气吃饭,干干净净!我虽出身寒门,却也日日苦读,不敢懈怠,哪里就不配读书了?”
围过来的学子越聚越多,有人面露同情,有人窃窃私语,还有几个与沈砚交好的富家子弟跟着起哄:“林墨,沈公子说的是实话,你跟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还是早些回去帮你爹挑担子吧!”
“就是,书院的笔墨纸砚多金贵,被你这粗手粗脚的碰了,怕是都要沾了穷酸气!”
这些话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林墨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唇不肯掉下来。他知道自己没钱没势,在书院里本就小心翼翼,可他从未想过,仅仅因为出身,就要被这样羞辱。
就在这时,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住手!书院乃求学之地,怎容得你们这般以出身论人,羞辱同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婉卿提着裙角快步走来。她是御史大夫的女儿,性子素来爽朗,平日里最见不得恃强凌弱的事。苏婉卿走到林墨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看向沈砚,眼神冷得像冰:“沈砚,《论语》有云‘有教无类’,孔圣人尚且不论弟子出身,你又凭什么看不起林墨?他虽家境贫寒,却比某些只会仗着家世耀武扬威的人强多了!”
沈砚见是苏婉卿,气焰稍减,却仍不服气:“苏婉卿,这是我跟林墨的事,与你无关!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他一个寒门子弟,本就不该来这崇文书院,这里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书院是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你们这些富家子弟的私宅!”苏婉卿寸步不让,“林墨凭自己的本事通过入院考核,院长亲自点头让他入学,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你若是真有本事,就该在课业上超过他,而不是在这里用出身打压别人!”
这话戳中了沈砚的痛处。上次月考,林墨的成绩竟比他高出两分,成了书院里的一桩美谈,他心里本就憋着一股气,今日见林墨不小心碰掉了自己的书,便借着机会发作,想把心里的不满都发泄出来。如今被苏婉卿当众点破,沈砚的脸瞬间变得青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地喊道:“我就是看不起他!他爹是挑夫,他以后也只能是个挑夫,再怎么读也成不了气候!”
“你胡说!”林墨再也忍不住,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却字字铿锵,“我爹说,只要我好好读书,将来就能有出息,就能让他过上好日子!我不会让你看不起我,更不会让我爹失望!”
他说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散落在地上的《论语》捡起来,用袖子轻轻擦去书页上的灰尘。每擦一下,他的眼神就坚定一分,仿佛那些灰尘不是落在书上,而是落在他心里,擦去之后,剩下的全是不服输的韧劲。
围观众人看着林墨的模样,再想起刚才沈砚的嚣张,议论声渐渐变了风向。
“其实林墨挺努力的,每日天不亮就去书院后山背书。”
“沈砚也太过分了,不过是家里有钱有势,有什么好得意的?”
“苏婉卿说得对,以出身论人,本就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
这些话传进沈砚耳朵里,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狠狠瞪了林墨一眼,甩袖就要走。
“沈公子,请留步。”一个温和却带着威严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众人回头,只见院长周先生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过来。他须发皆白,眼神却十分清亮,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沈砚身上。
“周先生。”沈砚心里一慌,连忙躬身行礼,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先生没有理会他,而是走到林墨面前,接过他手里的《论语》,轻轻翻开。书页上有几处折痕,还有淡淡的墨渍,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
“林墨,”周先生的声音很温和,“你可知‘贫而不谄,富而不骄’这句话的意思?”
林墨一愣,随即挺直了脊背,朗声答道:“回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贫穷却不谄媚,富贵却不骄傲。弟子虽家境贫寒,却从未想过要谄媚他人;沈公子出身富贵,却不该因此骄傲,轻视同窗。”
周先生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沈砚:“沈砚,你来说说,‘君子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又该如何理解?”
沈砚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平日里只顾着玩乐,哪里认真读过书,哪里知道这些话的意思。
周先生轻轻叹了口气,将《论语》递给林墨,语气里满是期许:“书院设立的初衷,是为了让天下有志于学的人都能有书可读,无论出身高低,无论家境贫富。你们都是书院的学子,当以学业为重,以君子为范,相互扶持,共同进步,而不是以出身论长短,以贫富分高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学子:“今日之事,沈砚仗势欺人,羞辱同窗,罚你抄《论语》十遍,明日交至我院中;林墨虽未做错事,却因一时意气与人争执,也需反省,罚你抄《大学》一遍。其余围观的学子,也当以此为戒,日后若再有人以出身轻视同窗,定当重罚!”
“弟子知错。”沈砚不敢再反驳,只能躬身领罚。林墨也连忙行礼:“弟子遵命。”
周先生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众人见风波已过,也纷纷散去,只是看向沈砚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鄙夷,看向林墨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
苏婉卿走到林墨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往心里去,沈砚就是个纨绔子弟,不值得跟他一般见识。”
林墨抬起头,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多谢苏姑娘刚才为我说话,也多谢先生为我主持公道。我不会往心里去的,我会好好读书,用成绩证明自己,让所有人都知道,出身寒门,也能有大作为。”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林墨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论语》,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他未来的希望,是他对抗命运的武器。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林墨和苏婉卿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那本崭新却从未认真读过的《论语》,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愧疚。他想起刚才林墨坚定的眼神,想起周先生失望的叹息,想起围观学子鄙夷的目光,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可笑,太荒唐了。
他默默转过身,快步走回自己的住处。他决定,这一次,他要好好抄《论语》,好好读书,不再做那个仗着出身耀武扬威的纨绔子弟,要做一个真正配得上“崇文书院学子”这个身份的人。
槐花香依旧在庭院里弥漫,西厢房的窗户敞开着,隐隐传来学子们读书的声音。那声音里,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有寒门学子的坚韧不屈,也有富家子弟的幡然醒悟。这场因出身而起的风波,就像一场及时雨,洗去了书院里的浮躁与偏见,让所有人都明白了,在求学的道路上,唯有努力与品行,才是衡量一个人最好的标准。
林墨回到自己的住处,将《论语》放在桌上,研好墨,拿起笔。笔尖落在纸上,写下的第一个字是“仁”。他知道,从今天起,他要更加努力地读书,不仅是为了自己,为了父亲,更是为了证明,出身从来都不是限制一个人未来的枷锁,真正能限制一个人的,只有自己的内心。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槐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这个坚韧的少年加油鼓劲。而崇文书院的故事,也在这场风波之后,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