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文渊阁里点起了油灯。各组的人陆续回来,甲组的博士们捧着校勘好的竹简,乙组的属吏们争论着条文的措辞,丙组的人则七嘴八舌地汇报着民间的看法。
“相爷,城西的冶铁工匠说,现行《工律》规定‘器物不中度者,罚工师一甲’,但有些新造的农具,虽然不合旧尺,却更好用,能不能改改?”
“渭水边的渔民反映,秦律禁止‘夜渔’,但夏季鱼群多在夜间出没,他们想请朝廷放宽限制。”
李斯一一记下,忽然对众人道:“明日起,咱们去各郡县巡查。律法好不好,不是咱们在文渊阁里说了算,得听百姓的。”
三日后,李斯的车驾抵达南郡。郡守早已在城门外等候,见了他便诉苦:“李相,楚民惯于‘私约’,不遵秦律。前日有户人家嫁女,收了男方二十镒金,按秦律这是‘略卖人’,可他们说这是楚地风俗。”
李斯没说话,径直去了市集。正赶上两个商贩争执,一个是秦地来的布商,一个是本地的米商。布商说米商欠了他三匹布钱,米商却说布商给的布“短尺少寸”,按楚地规矩该抵消。
围观的百姓里,有人喊:“找里正评理去!”有人则道:“还是报官吧,新律法不是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吗?”
李斯走上前,问米商:“秦律规定,交易需用官尺,你可知晓?”
米商梗着脖子:“俺只认楚尺!”
“那你可知,去年你家遭了水灾,是秦军开了粮仓赈济?”李斯的声音不高,却让米商红了脸,“吃着秦的粮,住着秦的地,为何不愿守秦的法?”
这时,人群里走出个老者,是本地的族长。他对着李斯拱手:“相爷,不是百姓不愿守,是有些律法,咱实在不懂。比如秦律说‘不得祠巫’,可咱楚地人信巫祝,逢年过节总得拜拜,这也算犯法?”
李斯沉吟片刻,对众人道:“明日起,南郡各县设‘律法讲堂’,让博士们用楚语讲解秦律。至于祠巫之事,朝廷不禁止民间祭祀,但不得用活人献祭,不得妖言惑众,如何?”
百姓们顿时欢呼起来。米商连忙从怀里摸出铜钱,递给布商:“俺错了,这钱您拿着,以后俺守秦律。”
离开南郡前,李斯收到了来自咸阳的急报。嬴政在诏书中说,博士们已编好《秦律通释》,用七国文字书写,不日将发往各地。还说廷尉府新订了《户律》,允许六国百姓保留原有姓氏,不必改用秦姓。
“陛下还说,”侍中念着诏书,“律法如水,当因地势而变。只要不伤国本,不妨多听百姓之言。”
李斯望着南郡的稻田,忽然想起商鞅的《垦草令》。当年商君变法,一味严苛,虽强了秦,却也积了怨。如今陛下要的,是既能统一天下,又能安天下的律法。
回到咸阳后,文渊阁的修订工作加快了进度。博士们夜以继日地校勘、草拟,李斯则每日与嬴政商议条文。他们废除了秦律中“刑弃灰于道者”的苛法,增设了“尊老恤幼”的条款;修改了“私斗者死”的旧规,改为根据情节轻重量刑;还借鉴齐地的《关市律》,制定了统一的关税标准。
淳于越在修订《礼律》时,特意加入了“乡饮酒礼”的条文,说这能“明长幼之序”。陈算则帮着制定了《均输律》,用算筹算出了各地的赋税标准,确保“不使百姓多缴一文,不使国库少收一分”。李二郎也没闲着,他改良的刑具既减轻了犯人的痛苦,又提高了行刑效率,被廷尉府采纳。
三个月后,新修订的《秦律》终于完成。共分六篇:《盗律》《贼律》《囚律》《捕律》《杂律》《具律》,合计三百余条。与旧律相比,新律减少了酷刑,增加了教化条款,还特别注明“七国之人,在秦境者,一体适用”。
颁布新律的那天,咸阳城万人空巷。百姓们围着张贴的律法条文,听博士们用各地的方言讲解。有个燕地来的书生,指着“不得擅杀奴婢”的条款,激动得热泪盈眶:“俺们燕地的奴隶,终于不是主人的私产了!”
嬴政站在咸阳宫的高台上,望着下方欢呼的人群,对身边的李斯道:“当年商君立木为信,是为了让百姓信法。今日咱们修订律法,是为了让百姓爱法。”
李斯躬身道:“法者,天下之公器也。能让天下人共守之,共爱之,方是大秦的律法。”
夕阳下,文渊阁的竹简被镀上了一层金光。那些从七国故地搜集来的旧法,已被重新编订,融入了新的《秦律》。就像那些来自六国的百姓,来自六国的贤才,终于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位置。
淳于越捧着新修订的《礼律》,对陈算笑道:“老夫总算明白了,所谓律法,不是要把天下人都变成一个模样,而是要让不同模样的人,能和睦相处。”
陈算点点头,用算筹在地上画了个圆:“就像这算筹,长短不一,却能算出同一个数。天下人也一样,习俗不同,却能守同一部法。”
远处的冶铁工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是李二郎在指导工匠们铸造新的律法碑。不久之后,这些石碑将被立在天下各郡县,上面刻着的,不仅是大秦的律法,更是一个王朝对天下人的承诺。
夜渐深,文渊阁的灯还亮着。李斯正在审阅最后的《秦律》定稿,忽然在《具律》的末尾看到一行小字,是嬴政亲笔所书:“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咸阳城的灯火如繁星点点,在夜色中延伸向远方。他知道,这部新修订的律法,不会让所有人都满意,但它就像一条奔流的大河,终将带着这个年轻的王朝,流向更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