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功簿上的红痕》
林缚把最后一块甲片扣紧时,晨雾正从河沟里漫上来,沾在皮甲上结成细霜。他摸了摸腰间的青铜剑,剑鞘上的缠绳磨得发亮,这是他在河西战场上从魏兵尸堆里捡的,比制式兵器沉了三成,劈砍时能听见骨头碎裂的闷响。
营寨里的号角刚响过第一遍,炊卒正往陶釜里倒粟米,蒸腾的热气裹着马粪味飘过来。林缚避开扛着长矛操练的新兵,拐进东南角那片颓圮的帐篷——这里住着营里最老的兵油子,老疤。
帐篷门口堆着半捆枯枝,林缚踢了踢,听见里面传来含混的咳嗽声。他掀开门帘,看见老疤正蜷缩在草堆上,怀里搂着个豁口的陶瓮,浑浊的眼睛半睁着,鼻尖冻得通红。
“百夫长?”老疤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草堆上的空位,“今儿不轮你查营。”
林缚坐下时,腰间的军功牌叮当作响。他解下皮囊,倒出半块干肉——这是昨儿斩杀赵军裨将的赏物,掺了芝麻,在军中算得上珍馐。干肉递过去时,老疤的目光直了直,枯瘦的手刚要接住,却像被火烫似的猛地缩回去。
“有事说事。”老疤重新抱住陶瓮,酒气混着口气喷出来,“这肉我消受不起。”
林缚把干肉放在两人中间的石头上,指尖摩挲着腰间的军功牌。铜牌边缘被磨得光滑,上面錾刻的“九百”字样已有些模糊,加上藏在帐篷角落木盒里的八千三百军功,正好是九千二百。按照军律,攒够八千军功就能召唤锐士死士营的死士,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想问问锐士死士营的事。”林缚盯着老疤那只空荡荡的耳朵根,那里结着层紫黑的疤,像块冻裂的老树皮。
老疤的眼睛倏地亮了,醉意像退潮似的从眼底溜走。他猛地坐直,草屑从发间掉下来:“那不是活人该问的。”他抓起旁边的火石,往篝火里添了块柴,火星噼啪溅起来,落在林缚的皮靴上,烫出几个灰点,“十年前有个百夫长,跟你一样,军功攒得比谁都快。他也召唤过死士营,后来……”
“后来怎么了?”林缚往前凑了凑,篝火的热气燎得他脸颊发烫。
老疤突然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被自己召唤的死士抹了脖子。”他往林缚那边探过身,独耳在火光里颤了颤,“那些死士不是人,是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他们会偷人心,用多了,你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林缚刚要开口,手腕突然被抓住。老疤的掌心全是老茧,像块粗糙的砂纸,攥得他骨头生疼。他看见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那里面藏着某种更深的恐惧,比战场上的血光更让人发寒。
“百夫长,听我句劝。”老疤的声音发颤,“军功够了就换良田美宅,回故里娶个媳妇生娃。别碰那些阴邪玩意儿,不值得。”
林缚猛地抽回手,手腕上已经红了一片,五道指痕像蚯蚓似的爬在皮肉上。他盯着那道红痕,忽然想起藏在怀里的死士图鉴——那是他用三百军功换的帛书,上面画着二十七个死士的虚影,每个虚影边缘都泛着这样的红痕,像凝固的血。
“你见过死士?”林缚的声音有些发紧。
老疤僵了一下,松开手缩进草堆里,重新抱起陶瓮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他却像是没察觉:“当年跟商君打河西,我还是个伍长。魏军困在阴晋城里,我们攻了三个月,尸堆得比城墙还高。后来……后来就有人召唤了死士。”
他顿了顿,独耳抖得更厉害了:“那些东西穿着黑甲,脸上蒙着布,手里的刀能劈开铁甲。他们杀魏兵,也杀自己人。我亲眼看见一个死士把矛捅进同袍的喉咙,就因为那人挡了他的路。”
林缚摸了摸腰间的军功牌,铜牌冰凉。他想起去年在函谷关,赵军的箭雨像乌云似的压下来,他亲眼看见同营的兄弟被射成刺猬。若那时有死士,至少能活下来一半。
“我听说死士只听召唤者的命令。”林缚的声音有些干涩。
“命令?”老疤嗤笑一声,酒液从嘴角喷出来,“等你发现他们开始盯着你的影子看,等你夜里听见帐篷外有脚步声却没人影,你就知道什么叫命令了。”他突然抓住林缚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那个百夫长,到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了。他总说听见死士在跟他说话,说要帮他攒更多军功,换更大的官。直到有天早上,我们发现他躺在帐篷里,脖子上的伤口跟死士刀的形状一模一样。”
林缚的心跳得厉害,手腕上的红痕像在发烫。他想起自己攒军功的样子——每次斩杀敌兵,看着军功牌上的数字增加,心里总会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意。有时候夜里做梦,会梦见自己站在尸堆上,周围全是黑甲的死士,他们手里的刀上滴着血,却对着他鞠躬。
“你见过死士的脸吗?”林缚问。
老疤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喃喃道:“见过……有次我跟在一个死士后面,他的面罩被风吹开了一角。那不是脸,是块烂肉,上面爬满了蛆虫。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跟我死去的兄弟一模一样。”
林缚猛地站起身,腰间的军功牌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响声。他踉跄着往外走,老疤在后面喊他,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百夫长!把军功换了吧!回你的故里去!”
帐篷外的晨雾已经散了,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林缚走到校场边,看见新兵们正在操练,他们的喊杀声震得地面发颤。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痕,那道痕迹比刚才更深了,像要渗出血来。
不远处的告示栏前围了群人,林缚走过去,看见上面贴着张新告示,墨迹还没干。上面写着:凡军功满八千者,可至中军帐兑换死士一名,或良田百亩,宅院一处。
一个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什长正在跟人吹嘘:“等我再斩两个敌将,就换个死士。有那玩意儿在,下次攻城我第一个冲上去!”旁边的人跟着起哄,没人注意到林缚的脸色。
林缚转身往自己的帐篷走,脚步有些发沉。他的帐篷在营地最西边,挨着军械库。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黑甲兵站在那里,背对着他。那兵的甲胄泛着冷光,手里握着柄长刀,刀身映着太阳,晃得人眼睛疼。
“你是?”林缚的手按在剑柄上。
黑甲兵转过身,脸上蒙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很亮,却没有神采,像两口深井。林缚突然想起老疤的话,心脏像是被什么攥住了。
“百夫长林缚?”黑甲兵的声音很闷,像是从瓮里传出来的,“你的军功已够召唤死士,中军帐问你何时兑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