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风沙接塞云,盛唐儒将出河汾。
西行护主安西域,北讨擒酋定突厥。
笔走龙蛇藏智略,帐陈韬略聚贤群。
盛唐留誉称典范,千载犹闻裴公勋。
各位读者,这一章咱们要讲的这位人物,是唐高宗至武则天初期的裴行俭。他生在武德二年(619年),这一年,唐朝刚建立不久。而裴行俭的出生地,是绛州闻喜(今山西闻喜),这里是河东裴氏的根基所在——提起这河东裴氏,在魏晋南北朝到隋唐年间,那可是响当当的名门望族,家里世代为官,从北魏到隋朝,出过尚书、刺史、将军不下数十人,文风武韵代代相传。
裴行俭的祖父叫裴伯凤,在隋朝做过邛州刺史,为官清廉,卸任时当地百姓还送过他一块“清廉碑”;父亲裴仁基更不简单,隋末时曾任河南道讨捕大使,后来虽追随王世充短暂效力,但归唐后也因战功被封为弘农郡公。裴行俭四五岁时,就跟着父亲读《论语》,七岁时开始练书法,先是临摹柳公权的楷书,后来觉得楷书规矩太多,又迷上了草书和隶书,尤其是王羲之的《十七帖》,他能对着字帖临摹一整天,连吃饭都要仆人催好几次。
贞观八年(634年),裴行俭十五岁,这一年他跟着父亲去了长安。长安城里的繁华远超绛州,朱雀大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西市的胡商带着香料、珠宝叫卖,东市的书铺里摆满了新刻的典籍。更让裴行俭兴奋的是,他在这里见到了当时的书法名家虞世南——虞世南是唐太宗的近臣,官至秘书监,书法造诣极高,尤擅楷书和草书。裴行俭托父亲的关系,带着自己的几幅书法作品去见虞世南,虞世南见他小小年纪,字里却有股沉稳之气,尤其是一幅隶书《曹全碑》临摹作,笔法工整又不失灵动,忍不住赞道:“此子日后在书法上的成就,未必在我之下。”还特意指点他:“草书要‘狂而不乱’,隶书要‘稳而不板’,就像做人,既要有规矩,又要有个性。”这番话,让裴行俭受益匪浅,后来他的书法能自成一派,和虞世南的指点不无关系。
贞观十二年(638年),裴行俭二十岁,通过科举考试中的“明经科”入仕——唐朝的科举分“进士科”和“明经科”,进士科重诗赋,明经科重经史,裴行俭自幼通读经史,考中明经科并不算意外。他最初的官职是左屯卫仓曹参军,这是个从八品下的小官,主要负责管理军队的粮草储备。
而真正改变裴行俭命运的,是他遇到了苏定方。贞观十六年(642年),苏定方被任命为左卫大将军,负责统领京城的禁军,而裴行俭所在的左屯卫,正好归左卫管辖。苏定方是唐朝初年的名将,早年随李靖平定东突厥,后来又率军击败西突厥,生擒沙钵罗可汗,战功赫赫。他平时不爱说话,但对下属格外留意,尤其喜欢观察那些有潜力的年轻人。有一次,苏定方去左屯卫检查粮草,看到裴行俭正在账本上写字,字迹遒劲有力,再看账本记录得条理清晰,没有一丝错漏,便问他:“你除了管粮草,还会些什么?”裴行俭回答:“属下略懂兵法,平时喜欢读《孙子兵法》。”苏定方来了兴趣,又问:“那你说说,李靖将军平定东突厥时,为什么要选在冬天夜袭定襄?”裴行俭思索片刻,说:“冬天突厥人多在帐篷里取暖,警惕性低;夜袭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而且冬天漠北风大,能掩盖行军的声音——这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苏定方听完,眼睛一亮——他没想到这个管粮草的小官,对兵法有这么深的理解。从那以后,苏定方经常找裴行俭聊天,有时候是在军营的帐篷里,有时候是在自己的府中,每次都要聊上一两个时辰。他把自己毕生的作战经验都倾囊相授。
在苏定方的教导下,裴行俭的军事素养进步飞快,他不再是那个只懂纸上谈兵的书生。贞观二十年(646年),薛延陀部叛乱,唐太宗派李积率军征讨,苏定方推荐裴行俭随军出征,负责粮草调度和情报收集。这是裴行俭第一次上战场,虽然没直接领兵作战,但他把粮草管理得井井有条,还通过当地牧民收集到薛延陀部的动向,及时报告给李积,为唐军获胜立下了汗马功劳。战后,李积对苏定方说:“你推荐的这个裴行俭,是个可塑之才啊!”
永徽六年(655年),裴行俭三十五岁,这一年他已经升任长安令,负责管理长安城的治安和民生。长安是唐朝的都城,人口百万,鱼龙混杂,管理难度极大,但裴行俭做得有声有色。
就在这一年,朝廷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唐高宗想废黜王皇后,立昭仪武则天为皇后。这件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长孙无忌、褚遂良等元老重臣坚决反对,他们认为武则天出身不高,且曾是唐太宗的才人,立为皇后不符合礼法;而许敬宗、李义府等官员则表示支持,他们想通过支持武则天来获得皇帝的信任,谋求更高的官职。
裴行俭是长孙无忌的门生,又素来敬重褚遂良的为人,私下里对长孙无忌说:“皇后并无过错,若废后立武昭仪,恐会扰乱朝纲,日后外戚专权,后果不堪设想。”这话不知怎么被许敬宗知道了,他立刻报告给武则天。武则天正愁找不到理由打压反对自己的人,得知后勃然大怒,在唐高宗面前哭诉:“裴行俭不过一个长安令,竟敢干涉后宫之事,还污蔑臣妾,这背后定是长孙无忌等人指使!”唐高宗本就对长孙无忌等人的反对感到不满,听了武则天的话,当即下令将裴行俭贬为西州都督府长史,派往西域——这一贬,就是整整五年。
西州就是如今的新疆吐鲁番,当时是唐朝在西域的重要据点,地处丝绸之路的要冲,一边连着中原与西域的贸易,一边还要防备西突厥的残部和大食(阿拉伯帝国)的东扩。这里的气候与长安截然不同,夏天酷热难耐,地表温度能达到五六十度,冬天又寒冷刺骨,风沙还特别大。
西州都督叫麴智湛,是高昌国的后裔——高昌国在贞观十四年(640年)被唐朝平定,改为西州,麴智湛归唐后被任命为都督。麴智湛见裴行俭是被贬来的,起初没太重视,只给了他一些琐碎的差事,比如整理文书、接待使者。但裴行俭毫无怨言,把每件事都做得尽心尽力:整理文书时,他会把西域各国的使者名单、贡品清单分类整理,还在后面附上备注,注明各国的风土人情;接待使者时,他不仅能说流利的突厥语,还能和他们聊中原的文化,比如讲李白的诗、王羲之的书法,不少使者都对他刮目相看,回去后还向自己的国王称赞“唐朝的裴长史是个有学问的人”。
时间久了,麴智湛发现裴行俭不简单,就把一些重要的差事交给了他,比如管理西州的屯田。西州虽然气候干旱,但有天山的雪水可以灌溉,适合种小麦和葡萄。裴行俭到屯田区考察后,发现当地的灌溉系统很简陋,很多田地因为缺水种不出庄稼,而有些地方又因为排水不畅导致积水。他立刻召集当地的农民和士兵,一起修水渠——他根据天山雪水的流向,设计了一条“支渠网”,主渠从天山脚下延伸到屯田区,再分支出几十条小渠,覆盖所有田地;还在水渠旁边修了排水沟,解决积水问题。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裴行俭还带头干活,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和农民一起挖渠、挑土,手上磨出了水泡也不休息。
几个月后,水渠修好了,天山的雪水流进了屯田区,原本荒芜的田地长出了绿油油的小麦。到了秋天,小麦丰收,产量比往年翻了一倍,士兵和百姓都很高兴,纷纷给裴行俭送葡萄、哈密瓜。麴智湛也对他赞不绝口:“裴长史,你这本事,可比我强多了!”
除了管理屯田,裴行俭还很注重和当地少数民族部落的关系。西州附近有个回纥部落,首领叫药罗葛·婆闰,他的父亲曾帮助唐朝平定过东突厥,对唐朝很友好,但最近因为和邻近的处月部落争夺水源,两家闹得很僵,甚至差点动手。裴行俭得知后,主动去见药罗葛·婆闰和处月部落的首领处月阙俟斤。
他先去了回纥部落的帐篷,药罗葛·婆闰见他来了,还带着丝绸和茶叶,很是热情,摆上烤羊肉、马奶酒招待他。裴行俭喝了一口马奶酒,说:“婆闰首领,我听说你和处月部落因为水源的事闹得不愉快?”药罗葛·婆闰叹了口气:“裴长史,你不知道,那条月牙河是我们两家唯一的水源,今年天旱,水少了,他们却把水都截住了,我们的牛羊都快渴死了!”裴行俭又去见处月阙俟斤,处月阙俟斤也有一肚子委屈:“我们部落的人比回纥多,需要的水也多呀。”
裴行俭听了两边的话,心里有了主意。他带着两个首领去月牙河考察,指着河道说:“这条河从雪山流下来,到这里分成了两条支流,一条流向回纥,一条流向处月。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在主河道修个分水闸,根据两家的人口和牛羊数量分配水量,旱季的时候,每天早上由两家各派一个人去闸口放水,谁也不许多占。另外,你们两家可以一起养羊,回纥的羊肉质好,处月的羊繁殖快,一起养既能多赚钱,又能减少摩擦,你们看怎么样?”
两个首领听了,都觉得这个办法好——分水闸能解决水源问题,一起养羊还能互利共赢。当天下午,他们就握手言和,还杀了羊、喝了血酒,发誓以后再也不打仗。这件事传开后,西州附近的部落都知道裴行俭是个“会讲道理的官”,有矛盾都愿意找他调解,裴行俭在西域的威望也越来越高。
显庆二年(657年),苏定方率军平定西突厥,擒获沙钵罗可汗,唐朝在西突厥故地设立了蒙池都护府和昆陵都护府,西域的局势暂时稳定下来。但好景不长,显庆五年(660年),苏定方去世,西突厥的残部又开始活跃起来,他们在西域各地烧杀抢掠,扰乱商路;与此同时,大食也开始向东扩张,攻占了波斯(萨珊王朝)的大片领土。
龙朔元年(661年),波斯国王伊嗣俟三世在逃亡途中被大食军队杀害,他的儿子泥涅师带着几百名残部逃往唐朝,一路历经艰险,终于在龙朔二年(662年)到达长安。泥涅师见到唐高宗后,跪在地上痛哭:“陛下,大食残暴,灭我国家,杀我父亲,求陛下出兵相助,帮我夺回故国!”唐高宗很同情泥涅师的遭遇,但当时唐朝正忙于平定高句丽,无力派兵远征波斯,只能先封泥涅师为波斯都督,让他在长安暂住。
一晃十几年过去,到了调露元年(679年),唐朝已经平定了高句丽,终于有精力关注西域的局势。此时泥涅师在长安已经住了十七年,他再次向唐高宗请求归国,说:“陛下,如今波斯的百姓还在盼着我回去,只要有唐朝的支持,我一定能召集旧部,抵抗大食!”唐高宗考虑到波斯是唐朝的属国,保护泥涅师归国,既能稳住西域局势,又能遏制大食的东扩,便决定派使者护送泥涅师返回波斯。
可派谁去呢?西域路途遥远,沿途不仅有沙漠戈壁,还有西突厥残部和大食军队的威胁,必须找一个既懂军事、又熟悉西域局势的人。这时候,有人想起了裴行俭——他在西州待了五年,熟悉西域的地理和部落关系,还懂兵法,是最合适的人选。
此时裴行俭已经调回朝中,任司文少卿,负责管理皇家图书馆的典籍。他得知朝廷在物色护送人选后,主动找唐高宗请命:“陛下,西域的路我熟悉,那里的部落首领也大多认识我,我愿意带兵护送泥涅师归国。路上若是遇到乱兵,我也能应付,顺便还能跟西域诸国打个招呼,让他们安心归附唐朝。”唐高宗早听说裴行俭在西州的政绩,当即就应了,封他为安抚大食使,让他率领一支三千人的军队护送泥涅师西行。
出发前,裴行俭做了充分的准备。他先派人去西域,找以前认识的部落首领,比如回纥的药罗葛·婆闰(此时已去世,由儿子药罗葛·比栗嗣位)、于阗的尉迟伏阇雄,告诉他们自己要护送波斯王子归国,让他们帮忙留意沿途的敌情;然后,他从军队里挑选了三千名精锐士兵,这些士兵大多有过西域作战的经验,会骑马、会射箭,还能适应沙漠气候;最后,他准备了充足的粮草和水囊,还装了好几车丝绸、茶叶、瓷器和书籍——丝绸、茶叶、瓷器是送给西域部落首领的礼物,书籍则是为了向西域传播中原文化。
调露元年(679年)秋天,裴行俭带着军队和泥涅师从长安出发,经河西走廊进入西域。刚进入沙漠时,泥涅师很紧张,因为他听说沙漠里有很多危险,比如沙尘暴、缺水、迷路。裴行俭看出了他的不安,就安慰他:“泥涅师王子,你别怕,我在西州待过五年,知道怎么在沙漠里走。只要跟着我,咱们一定能安全到达波斯。”
果然,出发没几天,他们就遇到了沙尘暴。那天中午,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狂风卷着沙子呼啸而来,能见度不足一丈。士兵们慌了,有的想乱跑,有的想躲进帐篷。裴行俭立刻下令:“所有人原地不动,围成一个圆圈,用衣服捂住口鼻,不许说话!”他自己则站在圆圈的最外围,指挥士兵保持阵型。沙尘暴刮了整整一个时辰,等风停了,士兵们才发现,要是刚才乱跑,早就被沙子埋了。泥涅师看着裴行俭,感激地说:“裴大人,多亏了你,不然我们今天就完了。”
又走了十几天,军队遇到了缺水的问题——随身携带的水囊快空了,沿途的水源要么干涸了,要么被西突厥残部污染了。士兵们口渴难耐,有的甚至开始喝马尿。裴行俭很着急,他想起西州的老驿卒说过,沙漠里有些地方虽然表面是沙子,但地下有水,只要找到“红柳丛”,下面就可能有水源。他立刻派士兵四处寻找红柳丛,终于在黄昏时分,找到了一片茂密的红柳。裴行俭让人在红柳丛中间挖洞,挖了大约三尺深,果然渗出了清水。士兵们都高兴坏了,赶紧用皮囊接水,烧开后喝了起来。泥涅师看着清澈的泉水,忍不住感叹:“裴大人,你真是太厉害了,连这种地方有水源都知道。”
就这样,裴行俭带着军队和泥涅师,历经三个多月的艰苦行军,终于到达了吐火罗(今阿富汗北部)。这里是波斯的东部边境,虽然大部分地区已经被大食占领,但吐火罗的国王还是倾向于唐朝。泥涅师见到吐火罗国王后,双方达成了协议——吐火罗国王愿意支持泥涅师建立流亡政权,帮助他召集波斯旧部;而泥涅师则承诺,将来若能夺回波斯,会继续与唐朝保持友好关系。
任务完成后,裴行俭准备返回长安。临走前,泥涅师拉着他的手说:“裴大人,这一路多亏了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将来我若能复国,一定亲自去长安向陛下和你道谢。”裴行俭说:“王子不必客气,这是我作为唐朝将领的职责。你在吐火罗要多加小心,有困难可以随时派人去唐朝求援。”
返回长安的路上,裴行俭还去了西州和于阗,见了麴智湛和尉迟伏阇雄。麴智湛还是老样子,拉着裴行俭喝了好几杯酒;尉迟伏阇雄则送给裴行俭一匹汗血宝马,说:“裴大人,这匹马能日行千里,你带着它回长安,能快些。”裴行俭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回到长安后,唐高宗特意在大明宫召见了裴行俭,听他讲完护送的经过,高兴地说:“裴卿,你这次不仅护送泥涅师安全归国,还稳定了西域局势,功劳不小啊!”当即任命他为吏部侍郎,负责官员的选拔与考核——这是个正四品上的官职,比他被贬前的长安令高了好几级。
裴行俭刚任吏部侍郎没两个月,西域就又传来了坏消息:调露元年(679年)冬天,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联合别帅李遮匐,举兵反叛。阿史那都支原本是唐朝任命的昆陵都护府都护,负责管辖西突厥左厢五姓部落,但他一直不甘心受唐朝管辖,苏定方去世后,他就开始暗中联络西突厥残部,积蓄力量;李遮匐是蒙池都护府的都护,管辖西突厥右厢五姓部落,他与阿史那都支早就有勾结,还偷偷派使者去吐蕃,约定一起对抗唐朝。
叛乱发生后,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很快占领了昆陵、蒙池两个都护府,杀害了唐朝派去的官员,还切断了丝绸之路的北道,不少中原商人都被他们抢劫杀害。消息传到长安,唐高宗立刻召集大臣商议对策。
有的大臣主张派大军征讨,说:“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叛乱,必须用武力镇压,不然西域诸国都会跟着反叛!”他们建议派十万大军,由大将军裴炎率领,从河西走廊出发,直捣西突厥腹地。
但也有大臣反对,说:“西域路途遥远,十万大军出征,粮草消耗太大,而且冬天西域寒冷,士兵们难以适应,恐怕会有不测。不如先派使者去安抚,劝阿史那都支和李遮匐归降,若他们不听,再出兵也不迟。”
双方争论不休,唐高宗也拿不定主意,这时他看到裴行俭站在一旁不说话,就问:“裴卿,你刚从西域回来,熟悉那里的情况,你说说,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