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同治年间,国家内忧外患之际,西北深受外部势力扰动,积压的矛盾集中爆发,陇地民乱四起,动荡不堪,乱兵所过之处,杀掠甚重,一时间哀鸿遍野。
这是一个暖和的春天,燕子从南方飞回来,盘旋在挂满兵勇尸体的城垛子上,又被血腥味驱走,掠过城楼,飞进城外的槐树林里。
刚经历猛烈战火的陇右秦源城西关城门,终于打开了。
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马,驮着一位目光锐利、神色急切的少年,自西关城门疾驰而出,沿着藉河岸边的土路,向乱兵流窜而去的西边飞奔。
这少年姓贾名襄,约莫十六七岁,身着破破烂烂的拳师青衣,脸上留有烟熏火燎过的污垢,血迹沾满衣服、脸颊和蓬乱的发辫,那是他响应支援官兵的号召,在城墙上与乱兵战斗时留下的伤痕。
远远望去,通往城西梧槐镇的道路上,一骑绝尘,漫长的黄土道扬起滚滚尘埃,飘向血色的天空。
贾襄心急如焚,越来越担忧祖父母、父母、哥哥嫂子的安危,深深自责危难关头,没有在他们身边。
他不断以马鞭抽打马臀,催动枣红马奋蹄快跑,马鞭声、马的鼻息与踢腾的蹄声形成了富有节奏的交响曲。
在马背上,他紧绷的心弦才有时间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
大白天,他在城里长须武馆学拳,师妹常雅站在桃花下,痴痴地看着他,她被他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身姿深深吸引了。
突然东关城墙传来枪炮声,接着长须师傅匆忙走进来,述说着发生的大事:“乱兵打到秦源城了,都收拾家伙。”。
消息接踵而至,师兄跑进来说道:“乱兵从东边来了,打败了麦县守军,又是抢东西又是杀人,现在正进攻咱城的东关,城墙上的官军眼看守不住了。”
很快,官府发出告示,并敲锣呐喊,告诉百姓城墙上的防御力量紧缺,形势万分危机,要人们去支援城墙。
长须师傅是武师,侠肝义胆,自然要去。
贾襄等师兄弟都是骑马射箭、舞刀弄枪的好手,必然跟了师傅去防御乱兵。
师妹常雅眼睛里噙着眼泪,不想让他们去,但也没有阻拦。
贾襄哄了一下她,让她放心,便跟随师傅和师兄急匆匆走出武馆。
刚到东关城墙上,只见刀光剑影、流矢乱飞、炮火连天、喊声震天,很多老百姓都上城墙帮助官兵,有拿着刀枪防御乱兵爬上城墙的,有弯弓射箭御敌的,有帮助搬运土枪土炮弹药箱的,有帮助搬运箭镞和石块的。
当乱兵攻势减弱后,传来了兵勇的惊叫:“乱兵主力绕道去西关了,正围攻西关。”
贾襄与师傅、师兄弟等人从东关城墙跑下台阶,在街市的人影里飞快穿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到达了西关城墙,立即投入战斗。
一些百姓协助兵勇投掷檑木滚石,猛砸撑着长梯攀爬城墙的乱兵。
一些百姓输送弓箭和土炮弹,用土炮、土枪和箭雨轰击城下的乱兵。
乱兵从城墙上纷纷坠落,偶尔爬上来的,也被守城兵勇百姓合力砍杀。
当敌人开始撤退的时候,兵勇和百姓振臂呐喊,宣泄劫后余生的振奋。
半个多时辰后,他终于看到了梧槐镇,坐落在渭河支流藉河拐弯处,一条小河斜刺里流进藉河,在这里形成了两川交汇的开阔区域。
他勒动马缰绳,枣红马从近河的村口跑进去,穿过街道,拐进一条巷子,来到了家门口。
他跳下马背,赶忙向家门走去,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心惊肉跳。
只见门侧靠墙码着的硬柴散落一地,门口拧拧柳的树干上没有拴骡子,木板拼钉的大门向里面倒下,并不方正的木板残破不全,应该是被猛烈撞击过。
走进院子,他看到新编的席子、新擀的炕毡、农具、锅碗瓢盆等家什横七竖八散落在地,扔得到处都是,小家具、烂衣裳等物品胡乱撂在廊上,爷爷经常打理的小花园也被践踏过。
他惊惧不安到了极点,从这些迹象来看,乱兵肯定抢掠了家里。
他连忙跑进堂屋去看,空无一人,箱子、柜子全被打开,空空如也,地上、桌子和炕上一片狼藉。
他甚至发现,乱兵用镢头挖过堂屋的地和墙角,寻找银子、钱币等值钱的东西。
他跨出门槛,慌忙来到右边的厢房,依然如此。
他再跑到左边的厢房,瞧见炕上放置的箱柜盖子翻开着,里面的东西全被丢了出来;篅歪歪扭扭的,下面的出粮口敞开着,地上撒落着一些麦粒,篅里的粮食全被拽空了。
忧惧中,他不断思索家人去了哪里,又转念自我安慰,见不到家人,也许他们都是安全的。
突然,他看到侧面通往院后菜园子的门洞开着,好像有两个人躺在门里面。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跳下廊台,跑了几步,又放慢了脚步,生怕看到他最担忧的画面。
当走到侧门跟前,看清楚躺着的两个人时,他惨叫一声,扑了过去,哭喊着:“爷……婆……”
他的祖父祖母躺在园圃门内,任凭他推搡,都不应声,也不动弹,他们已经变成了两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