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空像一块被反复漂洗过的靛蓝色粗布,高远,却透着一股清冽的凉意。法桐和银杏的叶子褪尽了夏日的葱郁,染上深深浅浅的黄与褐,在日渐萧索的秋风里恋恋不舍地脱离枝头,打着旋儿,铺满了人行道和校园的小径,踩上去是干脆的、细碎的声响,像某种隐秘的叹息。
对高二学生黄振宇而言,这个十月,空气里还混杂着另一种更为私密、也更为灼人的气息——那是纸张油墨、深夜台灯炙烤灯罩的微焦气、以及浓茶与年轻躯体疲惫混合的味道。这一切,都发生在他那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卧室里,发生在父母入睡之后,发生在一场无人知晓的、孤独的战役中。
书桌上,那本厚厚的《托福全真试题与词汇精讲》被他用牛皮纸仔细地包了书皮,伪装成普通的课外辅导书。书页边缘已被翻得起了毛,内里更是密密麻麻,红蓝黑三色笔迹交织,像是某种复杂的地图,标注着通往未知世界的险峻路径。一沓厚厚的自制单词卡片,用橡皮筋紧紧捆着,藏在他校服外套的内袋里,伴随他度过每一个课间操的间隙、每一次食堂排队时的等待、每一段乘坐公交车时摇晃而嘈杂的时光。
目标,像一枚烧红的烙铁,刻在他的心底:必须在高二上学期的这个十月,拿下2003年的最后一场托福考试。这不是父母的要求,不是老师的期望,而是他为自己设定的、必须秘密攻克的堡垒,是通往他心底那个模糊却日益清晰的、关于大洋彼岸、关于更广阔天地的梦想的,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关卡。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偷偷”进行。仿佛一旦宣之于口,那梦想轻盈的翅膀就会沾染上现实的尘埃,变得沉重。
挑灯夜读,成了过去4个多月里,他深夜里唯一的、沉默的仪式。
窗外是沉睡的城市,偶尔有夜归人的脚步声或远处车辆驶过的噪音,更反衬出他这小天地的寂静。台灯是他唯一的伙伴,散发着昏黄而专注的光晕,将他伏案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像一个忠诚而固执的守夜人。耳朵里塞着耳机,听力练习的磁带缓慢转动,流淌出标准却遥远的美式英语。
“……thesymposiumwillfocusonthesocio-economicimpactsofrapidurbanizationindevelopingcountries…”
他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试图在那些连珠炮似的音节中抓住核心词汇。有时,他会猛地按下暂停键,倒带,再听,嘴里跟着无声地默念,模仿着那陌生的语调。笔记本上,留下他匆忙而略显潦草的笔迹,像是怕被人窥见的密码。
阅读部分的长篇学术文章更是思维的酷刑。那些缠绕的从句、抽象的术语、严谨到冷酷的逻辑结构,需要他耗费巨大的心力去拆解、梳理。
“振宇,还没睡啊?灯还亮着。”母亲的声音有时会隔着门板传来,带着睡意和关切。
他心头一紧,迅速将托福资料塞进抽屉,随手扯过一本数学练习册摊开,才扬声回答:“快了妈,马上就睡,还有两道题!”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平静,甚至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直到听见母亲的脚步声远去,他才松了口气,重新拿出那些“违禁品”,回到与英文单词和句法的搏斗中。
模拟写作是对意志和时间的双重考验。规定的三十分钟内,他要针对一个完全陌生的话题,构建论点,组织论据,并用符合学术规范的英语表达出来。闹钟放在桌角,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是催命的符咒。他常常写到手指发僵,头脑因为高速运转而嗡嗡作响,写出来的句子却仍然觉得生硬、幼稚,配不上心底那个高远的梦想。
“不行,重来……”他有时会烦躁地揉掉面前的草稿纸,团成一团,扔进角落的纸篓里。挫败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住他的心脏。但他总能很快地重新铺开一张纸,深吸一口气,再次动笔。那个不能言说的目标,像悬在头顶的星辰,虽然遥远,却指引着他,不容许他退缩。
考试前一周,紧张和秘密行动带来的压力达到了顶点。他进行了最后一次全真模拟。听力部分,几个连续的学术讲座让他头皮发麻,语速快得几乎跟不上节奏;阅读遇到了一篇关于天体物理学的晦涩文章,那些专业术语像天书一样嘲笑着他的努力;写作题目是关于全球化与文化认同的冲突,他感觉自己的论点像沙滩上的城堡,苍白而无力。
对完答案,计算分数。比他的目标分数低了八分。
房间里一片死寂。台灯的光线似乎都变得惨白而刺眼。黄振宇盯着试卷上鲜红的叉号和圈出的错误,心脏像是被浸入了冰水,骤然收缩。八分!在真实的考场上,这可能是天堂与地狱的距离。
恐慌,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过来。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像困兽一样来回踱步,手指用力地插进头发里,拉扯着头皮,试图用疼痛驱散脑海中的混乱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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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黄振宇,冷静下来!”他对着无声的空气低吼,声音压抑而沙哑,“还有时间,查漏补缺,还有时间!不能放弃!”
他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那个厚厚的错题本,像一名冷酷的外科医生,开始一条条分析、记录自己的失误。是词汇量不足?是语法结构理解偏差?还是背景知识欠缺?他必须找到原因,必须弥补。
他没有选择在更近、更方便、也更熟悉的水木园中学考点。而是“偷偷”报名了位于城西的、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北京师范大学考点。这个决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水木园里有太多认识的人,同学,老师,那种潜在的关注和无形的压力,是他此刻最想逃避的。他需要一个绝对陌生、绝对安静的环境,像一个潜入敌后的士兵,只与自己的内心和面前的试卷进行一场无声的、决定性的搏斗。secrecywashisarmor。
考试前夜,他破天荒地没有熬夜。按照自己制定的计划,九点就躺上了床。然而,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像一锅煮沸的水,翻滚不息。各种句型、单词、考试流程、注意事项,像失控的走马灯,在脑海中疯狂闪回。他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感受着身下床单的每一丝摩擦,窗外的任何一点细微声响都被无限放大。直到凌晨三四点,窗外天际开始泛出鱼肚白,他才在极度的精神耗竭后,陷入一种浅薄而多梦的、不安的睡眠。
考试日。
天光未亮,是一种混沌的铅灰色。闹钟尖锐地响起,像一根针刺破了紧绷的梦境。黄振宇几乎是瞬间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撞击着,仿佛要破膛而出。他深吸几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稍微压制了一下那过速的心跳。
洗漱,换上一身毫不起眼的、深色的运动服。他像执行一项秘密任务一样,仔细检查了那个透明的考试袋:准考证(上面的照片是他刻意板着脸照的)、身份证、几支削好的2B铅笔、橡皮、一块走时精准的电子表。每一样东西他都反复摩挲、确认,仿佛它们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通行证。家人还在熟睡,他悄无声息地溜出家门,像一片融入晨雾的叶子。
清晨的公交车,载着疏疏落落的几个乘客,在尚未完全苏醒的城市中穿行。车厢里弥漫着一种隔夜的、沉闷的气息。黄振宇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将透明的考试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又像是抱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高楼、店铺、光秃秃的行道树……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白的薄纱,模糊而不真实。他闭上眼,试图在脑海里最后过一遍那些容易混淆的词汇和写作模板,但思绪却像乱麻,难以集中。
“mitigate,alleviate,assuage…区别…”
“图表题,要先描述趋势,再引用关键数据…”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念诵某种神秘的咒语。
到达北师大站时,天色已经亮了不少,是一种清冷的、寡淡的亮。走下车,深深吸了一口大学校园里特有的、带着书卷气和植物清香的空气,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神经,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丁点,但心底那份独自作战的孤独感,却愈发清晰。
北师大校园与他熟悉的水木园截然不同。红砖砌成的老楼带着岁月的沉淀,爬满了枯萎的常春藤,像沉默的见证者。高大的白杨树落光了叶子,枝干遒劲地伸向天空,显得疏朗而坚毅。穿着各色服装的考生们从四面八方汇拢过来,脸上大多带着和他相似的、混合着凝重、忐忑和一丝决然的表情。很少有人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以及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暂时的“同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