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铺旁边架着一挺班用轻机枪,子弹已经上膛,要开火只须动一动扳机。我摸摸地铺下的皮褥子,皮褥子下面还有两张干羊皮。我说:“还行。”
我问:“夜里有情况怎么办?”
志生说:“夜里有情况,黑狗就先叫了。有一条狗太重要了。”
我说:“遇到过什么情况?”
“一般没有什么情况,”郑德说,“倒是有巴基斯坦的牦牛跑过来,我们只好把它们赶过冰大坂,赶过边界。”
我说:“巴基斯坦和我们友好。我们的防区,最担心的是苏联,阿富汗也不可大意。”
是的,明铁盖地处瓦罕走廊,中(国)苏(联)阿(富汗)巴(基斯坦)四国交界。罗布盖孜沟直对巴基斯坦,是我们最放心的山口。
我说:“我想去边界看看。”
王小元看看天说:“还成。”
三五下吃过午饭,我跨上小黑马,郑德骑上枣红色二十五号马。王小元说:“快去快回。”我俩出了哨卡,一溜烟向西南而去。
我们端直去罗布盖孜河的河源。罗布盖孜河在罗布盖孜谷地散漫开,河边草滩绿色养眼,但是,往南近两公里,草滩消失,大片冰雪封锁了河道,河水收窄。我们在草滩和冰雪交接处下马。河流在这里收窄到一米多宽,河水开始在冰层中间流,最后收窄到三十多厘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澈的河水,我真想撩一掬,洗亮我不曾蒙尘的眼睛。我用指尖触了一下河水,冰冷的河水刺得手指尖像针扎一样疼。
河水最后消失在冰层下,从三十多厘米宽的出水口汩汩冒出。我知道,冰层下依然是河道,依然有河水在冰层下流淌。
我和郑德重新上马,在覆盖着冰层的河道上驰骋,马蹄声像敲鼓一样发出咚咚的声响。待马蹄声变实,我知道下面不再有河道,罗布盖孜河到了尽头。
我的前面和两侧都是冰峰,明晃晃耀眼。我觉得进了一个冰的漏斗,再无路可走了。难道这就是当年玄奘走过的路?我不敢相信。郑德说:“往右边看。”我看见右边是一面雪坡。
“这就是冰达坂。”郑德说。
我们在达坂前下马。郑德说:“今天不行了,时间不够。”
达坂上云雾缭绕,寒气从雪坡上滚下来,扑人面门。
郑德说:“从这里到边界,不过五百米罢了,只不过要爬一个多小时。”
我说:“有那么严重吗?”
郑德说:“一个多小时还算好的。从这里开始,每走一步雪都埋到大腿。这里是雪最浅的一条路了,其他地方根本没有办法走。”
我看见郑德的眼睛发红。郑德说:“其实,你的眼睛已经充血了,再往上走,你的眼睛和皮肤会发绿,那就是高度缺氧了。我们去边界不可能不带武器吧?你想想:枪、子弹、手榴弹,这一身装备至少有十几公斤吧。在海拔五千米的雪山上爬,一个多小时是保守的估计。”
我说:“今天真的不行了?”
郑德说:“真的不行。”
我说:“扫兴。”
郑德说:“不过,从边界返回时很快,把枪和手榴弹抱在怀里,往雪坡上一坐,脚抬起来,不过几分钟就溜到山下了。”
我心有不甘地说:“我一定要再来。”
果然,半年后我便争取到了一次巡逻。那次,我们一行六人黎明前出发。我们一律骑马,全部挎五六式冲锋枪,由副连长鲍仓带队。那次我爬上了冰达坂,看上去五百来米的冰达坂,真的竟然爬了一个多钟头。
一上冰达坂,雪就埋到大腿。我们挎着冲锋枪,背着手榴弹上山,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度,艰难地一寸寸挪步。这时的我们,血涌上脑门,嘴张圆了呼吸,干裂的嘴唇嘬着,像扔在岸上的活鱼;眼睛红了,脸色发紫,最后变绿。我想,这时如果我的血液流出来,一定也是绿色的。帽子被风刮到雪地上,只需退后一步就可以捡到手,但是,谁也不愿退后这一步,走这一步,要付出多大的努力!白狗这次也和我们同行,白狗也走得很艰难,它的四条腿深深地陷进雪里。它跳跃着,像在雪海里往前游。快到山顶时,云雾缭绕,我们被云雾包围着。一百米开外就是分水岭,那里有界碑。一百米时,我们需做战术动作,我们得猫了腰,子弹上膛,端着枪摆出冲锋的姿势。踉踉跄跄来到界碑下,站直了,不能趴下。白狗围着界碑转了一圈,瘫倒在界碑下边。
这是一座一人多高的界碑,靠我们这一面刻了大大的“中国”二字。沿着分水岭往两边走,五十米开外,还有两个小小的分界碑。整个山口不过几百米宽,在它的两侧,两座壁立的冰峰在云雾中看不见山巅。而在我们的对面,同样的雪坡下,一面冰峰像照壁一样挡住人的视线。冰峰边上,有一条通道通向旁边的一个山沟,这就是玄奘当年走过的路吗?那个叫冯其庸的学者,是不是也到这座冰达坂上来过呢?
我们察看了边界线,看有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我们站在界碑这边,真想一步跨到界碑那边去,这样,我们就出国了。在那个年代,出国是一件想也不能想的事。
这是后话。
而在这一天,我和郑德没有上冰达坂,我们原路返回。
我们返回时,吴明德已把老辕马喂饱了。王小元急急慌慌地从我手中牵过小黑马,带它到河边吃草喝水。
太阳西斜时,我骑着老辕马,王小元骑着小黑马,老毛驴拖着空板车,白狗跑在前面,我们一行四个,回明铁盖哨卡了。
2014年5月24日23时16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