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老寨
五年前,当我第一次看到安德鲁·怀斯的一幅画的时候,被震惊了。画中是一男一女站在冬日黄昏的乡间,靠着池塘和枯树,一条小径通向有些迷茫的远方。画风是是怀斯一贯的缩了温情与乡愁的味道,而我在恍惚间,仿佛从中看到了某段前生往事,或是旧梦中的景象。
太像了,画中的树木、村径和池塘,和我童年时熟悉的老寨,一模一样。
老寨已经变得越来越老,寨子中心已经少有人住。年轻一辈人中的大部分,要么已经离开这里,住进县城或别的城市,要么就已经从寨内迁出,迁到村口更靠近公路的地方。只有老树、池塘、荒草陪伴着寨里越来越少的老人们一起变老。
现在我才明白,那时震惊了我的这个似曾相识的景象,不是在过去,而是在未来——相对于五年之前的未来。
2023年1月21日傍晚,和画中相似的情景发生了:我和琳在老寨池塘边路径分叉的地方驻足。她的蓝色停在村口。唯一和画面不同的是:画中两人服装一灰一黑,而我穿的是红色羽绒服,琳穿的是粉色。
“这是我的童年乐土。”我说,“小时候,父母管我很严,只有暑假或寒假来这里,来我外公外婆家,我才有自由空间。”
我们身边的池塘,实际上是已经不完整的“护寨河”,俗称“寨海子”。旧中国那会儿,土匪横行,而一旦寨民们扯起吊桥,关闭寨门,架起土炮,土匪都会灰溜溜地离开。
“小时候……啊。”琳说,“小时候,这海子里的水好清啊!”
“是啊,还带着水草的味道。那时暑假,我天天光着屁股在这儿玩水。我很笨,一直学不会游泳,不过,我肺活量大,水底下潜泳,我是第一。那时我和寨里的男孩们玩游戏,把半块砖头往远处水里一扔,大家潜水去找,先找到的就算赢,几乎每次都是我赢……”
“你那时,在这里见到过我吗?”
“好像……没有吧,又或许是忘了。我那时都是和寨里的男孩子玩,不然就是和外公在一起。外公拿针给我敲成鱼钩,钓泥鳅,那时海子里这么多鱼,野生的,放养的……可不知怎么的,我只能钓到泥鳅。”
“那也比我强,我小时候……我记得那时还有些残余的寨墙吧,我小时候,一个人寂寞了,蹲在那寨墙下数蚂蚁……”
“数蚂蚁?”
“数蚂蚁,唉,不提了,我一想起来,心里就……”琳的神情和周围渐浓的暮色一样黯然,“还是说点开心的吧,你来说。”
“小时候,一个夏天午后,舅舅在这海子里教我学游泳,当然还是没学会。他放弃了,开始给我演示他摸鱼的本事,结果鱼没摸到,摸到的是……”
“什么?”
“两只虾,很老的虾。”
“你怎么知道很老?虾又不会长皱纹!”
“没长皱纹,长满了青苔。虾壳的颜色,变成了那种长着青苔的青砖的颜色。”
“我记得,那时候,夏天最热的那几天,到晚上,全村人都会离开家,带着席子,到海子边上睡,我就曾经这样睡过。”
“我也是啊!那时候,我钓上一整天都泥鳅,到晚间,外婆不用给我做晚饭了,就把那些泥鳅油炸了,放在竹筛子里,端到海子边,躺在席子上吃。很香,很脆……”
“你小时候,真幸福。”
“那时确实幸福,暑假作业丢在一边。吃着炸泥鳅,听寨里老人们谈天说地。有一个远房老长辈,还跟我比拼说谜语。我给他讲八十年代儿童谜语书上的那些,什么船儿上月球,什么船儿海底游,什么船儿水上飞,什么船儿冰上走,答案是——宇宙飞船上月球,潜水艇海底游,气垫船水上飞,破冰船冰上走。老长辈一句也答不出来,不过,他给我出的一个谜语,也把我难住了。”
“什么?说来听听。”
“那是个有味道的谜语。”
“说吧。”
“他说:你听好了啊!——什么层层叠叠?什么粒粒砬砬?什么有黑又白?什么两头尖尖??
“什么?”
“我猜不出来,他告诉我答案,我笑得扑腾了半天——层层叠叠是牛屎,粒粒砬砬是羊屎,有黑有白是鸡屎,两头尖尖是——老鼠屎!”
琳也噗嗤一声笑了,笑了很久:“我对屎这个词很敏感,因为跟我的姓谐音。”
“我记得,大学那会儿,你曾开玩笑叫自己大便琳,我说不好听,你还振振有词:哪个人不大便!”
“哈哈,是的,大便琳。你知道吧,心理学上说儿童都有一段肛欲期,我可能因为心理长期停滞,肛欲期延续比较长吧。我常常会梦见厕所,我郁闷时,心悸时,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进卫生间里,也不是需要上厕所,就在那儿呆坐着,很久,很久,直到平复下来。那样的时候,我就觉得卫生间里的空间是完全属于我的,是这世上我唯一能完全掌控的东西,我感到安全。”
琳看了看四周,枯燥的树木、海子里的浊水、关门闭户的村舍院落,都已经彻底融进了夜色,她揉了揉眼角,说道:
“这寨子,对你来说是童年乐土,对我来说,是童年噩梦。我那时被寄养在我外婆家。可有谁会关心照顾我呢?朦胧中我记得那时一次次声嘶力竭的哭,没有宠,也没有哄,只有被吼,被吓唬,我哭得更厉害了,不知是谁的手在用力掐我,要我把哭声止住。我还曾经被打,但想不起打我的人的面孔,是我小姨吗?还是我大表姐?我治好了抑郁症后,那些记忆渐渐浮现出来。甚至更早的,我还不会走路时,躺在那里,被老鼠咬的记忆。还有,稍稍长大点后,也不知是谁,摸过我的身体,这算不算一种性侵?我,我,我不行了!我这就去找他们问清楚,那时候,到底是谁,用什么方式虐待过我!我这就去我舅舅家!”
她愤怒地走回村口,我紧随其后。沿途的住户都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有几个儿童,像我儿时那样,兴高采烈地在纸灰堆里搜寻未炸的炮仗。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用带着喜气的惊异眼神打量着我俩,的确,岁月流逝太久了,如今这里已经很少有人认得出我们。
一身粉色长款羽绒服的琳,俯身在蓝色沃尔沃的后备箱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以一股爆发般的力量掀开了它。从中拎出两箱礼品。
“你说,我究竟要不要带给他们?”琳问我,“这过年的,空手去不大好,但我想起他们从前对我做的事,我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