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沟渡口的晨雾还未散尽,陈墨的青衫已被露水浸得透凉。他蹲在褪色的石碑前,指尖抚过"楚汉分界"四个篆字——这原是魏国旧都大梁的西城墙,如今只剩半截夯土,像被巨斧劈断的老树。
"陈先生好雅兴。"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三分清冽,七分醇厚。陈墨不用回头也知是信陵君。这位魏国公子总爱穿月白锦袍,腰间悬着玉玦与长剑,连呼吸都带着杜若香。果然,他转身便见魏无忌立在雾中,发冠上的东珠映着晨曦,"昨日收到您的信鸽,说要在鸿沟见我与平原君。"
"信陵君来得巧。"陈墨拍了拍石碑,碑底突然渗出暗红液体,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赵"字,"再晚半个时辰,您的好友平原君就该到了——带着他的三百门客,和半车赵地的分香草。"
话音未落,东边传来车驾辚辚之声。三十六骑玄甲卫开道,中间是辆缀满珍珠的驷马高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张涂着螺子黛的脸。平原君赵胜探出头来,广额方颐,眉峰如刃,正是当年在邯郸街头以"利舌"退秦兵的模样。"魏无忌!"他挥了挥手,玄甲卫立刻散开,"你这老匹夫躲在雾里装什么隐士?昨日我在大梁酒肆就听说你买了十坛陈酿,当我赵胜喝不得?"
信陵君轻笑,解下腰间玉玦抛向空中。玉玦在雾中划出银弧,恰好落在平原君膝头。"赵兄的车驾带起的风,早把我的酒坛吹到鸿沟南岸了。"他抬手指向对岸,晨雾中果然浮着几缕酒香,"倒是赵兄车里的分香草,怕不是又要给我讲当年窃符救赵的旧事?"
陈墨望着两位公子,忽然将骨珠按在石碑上。嗡鸣声中,碑身浮现出半透明的影子——左边是披甲执剑的魏军,右边是持矛挽盾的赵卒,两军中间,一个戴斗笠的身影正将虎符按在军帐上。
"这是。。。窃符当日的影像?"平原君眯起眼,指尖几乎要碰到那虚影,"当年我让人烧了所有记录,怎么。。。"
"亡灵记得。"陈墨转动骨珠,虚影开始流动。魏军的旗幡化作白骨,赵卒的戈矛渗出黑血,戴斗笠的身影摘下斗笠——竟是信陵君本人,不过面容比此刻年轻十岁,眼底燃着孤注一掷的火。
"那时我以为,只要救下邯郸,便是救了赵国。"信陵君伸手触碰虚影,指尖穿过白骨,"可我没想到,晋鄙的十万大军,后来成了魏安厘王的刀;更没想到。。。"他声音发颤,"那道虎符,至今还在我枕下压着。"
平原君突然冷笑,抽出车边的佩剑。剑刃映出他的脸,竟比当年在秦营求救时苍老了二十岁。"魏兄可知,我为何养三千门客?"他挥剑斩向虚影中的赵军,黑血溅在他锦袍上,绽开妖异的花,"当年长平之战,我爹中了反间计,用赵括换了廉颇。四十万赵人被坑杀时,我在宫里陪夫人赏牡丹——"剑刃突然转向自己胸口,"你说,这剑该刺谁?"
陈墨的骨珠突然发烫。他看见平原君的魂魄从体内飘出,半边身子是鲜活血肉,半边却爬满蛆虫——那是被他亲手签下的降书啃噬的。
"两位可知,我在鸿沟埋了什么?"陈墨站起身,青铜灯盏里的幽绿火焰突然变成血红色,"信陵君的虎符,平原君的降书,还有。。。"他指向石碑下的暗红液体,"当年魏国运粮队被赵军截杀,那些饿死的民夫的骸骨。"
雾中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陈墨掀开衣袖,腕间缠着一串白骨念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姓名:"三百一十二具魏军骸骨,七百零九具赵军骸骨,还有两具。。。是当年替你们送密信的孩童。"他松开手,念珠落在地上,滚入鸿沟,"他们的执念太深,连阴司都不肯收。"
信陵君突然拔剑,指向自己的咽喉。"是我对不起他们。"剑刃割破皮肤,血珠滴在虚影上,白骨魏军的眼睛突然泛起微光,"当年我怕魏安厘王治罪,烧了运粮队的文书;我怕母亲哭闹,说那些民夫是染了瘟疫。。。"
平原君的剑当啷落地。他跪在地上,用锦袍袖子去擦虚影中的赵军面容,那些黑血竟慢慢褪成淡青。"我更该死。"他喉间发出呜咽,"长平之战前,有个村妇跪在我马前,说她儿子刚满十五,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我让人把她拖下去,说战争岂能尽如人意——"他揪住自己的白发,"现在我才明白,她儿子的名字,就刻在你那串念珠上。"
陈墨望着两位公子。信陵君的血滴在虚影上,魏军的白骨开始重组,竟拼出一面残破的军旗;平原君的眼泪落在虚影里,赵卒的骸骨长出青草,草叶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
"亡灵要的不是复仇。"他将骨珠抛向空中,珠子在半空炸裂,无数黑蝶涌出,"是要活人记住,他们曾是有血有肉的人。"
黑蝶扑向两位公子。信陵君没有躲,任蝶群停在他肩头,停在剑刃上;平原君张开双臂,让蝶群钻进他的领口,停在他的发间。渐渐地,他俩身上的戾气淡了,信陵君的杜若香混着青草味,平原君的螺子黛香裹着露水气息。
"陈先生。"信陵君抬手接住一只黑蝶,"您说这些亡灵。。。会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陈墨望着鸿沟对岸,那里不知何时升起一轮红日,将晨雾染成金红色,"有的去轮回,有的守着故土,有的。。。"他笑了笑,"成了活人的良心。"
平原君突然站起身,拍了拍锦袍上的草屑。"走,去大梁。"他朝信陵君伸出手,"我让人备了新酿的黍酒,再请最好的乐师——这次不为庆功,只为给当年那些没能回家的孩子,唱首安眠曲。"
信陵君握住他的手,两人并肩走向对岸。晨风吹起他们的衣袂,露出腰间的玉玦与宝剑,此刻都不再寒光凛冽,倒像两柄收进鞘里的旧剑,虽仍有锋芒,却多了几分温度。
陈墨望着他们的背影,摸出腰间的青铜灯盏。灯油已经烧尽,可灯芯还在微微发亮——那是最后一缕未散的亡灵怨气,正随着晨风轻轻摇晃,像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谣:
"是非功过皆成土,
唯有亡骨记得路。
若得活人垂泪处,
不枉当年血未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