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的鞋跟陷进汉长安城的夯土层时,鼻尖先触到了历史的味道。
那是陶片与焦土混合的气息,混着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三百年前未央宫大火里,有宫人将最后一坛桂花酿埋在了台基下。此刻他站在「汉鼎台」的废墟前,断柱上的云纹还剩半只凤尾,像被利刃削断的翅膀。
「陈先生,您可算来了。」
声音从瓦砾堆里钻出来。陈墨低头,看见个穿皂色深衣的老者,腰间挂着块褪色的玉玦,刻着「奉常」二字——那是汉代掌管礼仪的官职。老人的右手少了三根手指,指节处结着老茧,像是常年握笔的人。
「我是守鼎人张简。」老人从袖中摸出半块虎符,与陈墨腰间的青铜匣共鸣,「三百年前,我替萧何丞相守过兰台;两百年前,给张良先生扫过黄石公庙;如今。。。」他的目光扫过汉鼎台中央那方无字碑,「该等您来揭碑了。」
陈墨摸出怀里的青铜镜。镜面蒙着层薄灰,映出他微蹙的眉。三天前在洛阳旧书肆,他从一本《盐铁论》残卷里抖落这面镜子,镜背刻着「功过自有春秋」,而镜面上不知何时凝了层雾气,隐约能看出几个人影:戴葛巾的文人、穿戎装的将军、束高发的宦官。。。
「是秦汉的名臣们?」他问。
张简点头:「这镜是当年吕雉娘娘赐给审食其的,后来流转到民间,专照『该被记住的人』。您看——」他用断指敲了敲镜面,雾气突然翻涌,映出座朱漆宫殿。
殿中端坐着个穿绛纱襌衣的男人,鬓角微霜,正伏在案前批简牍。案头堆着成山的竹简,最上面一卷写着「田租什五税一」。
「萧何。」张简轻声说。
陈墨看见萧何的手突然顿住。他抬起头,镜中映出他眼底的血丝——那是连续熬夜批文的痕迹。案角摆着半块冷掉的饼,饼上还沾着枣泥,是昨日晨起他亲手给守宫的小宦官留的。
「丞相大人可还记得,当年您入咸阳时,为何只取秦律和户籍?」陈墨问。
萧何的亡魂从镜中走出,身上的官袍已褪成灰白。他摸了摸腰间的玉具剑,那是刘邦亲赐的:「当年秦宫有珍宝无数,我独取律典与民册。因我知道,打天下靠刀枪,治天下。。。」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得让百姓知道,种多少粮交多少税,犯了什么事该受什么罚。」
镜中画面切换。陈墨看见另一个场景:暴雨倾盆的夜晚,萧何站在未央宫的屋檐下,看着士兵们冒雨搬运粮车。有个老农跪在他马前,哭诉求他减租。萧何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老农身上,转头对随从说:「记着,今年陈留郡的田租,再减两成。」
「可后世只记得您是『开国第一功臣』。」陈墨说,「记得您受封酂侯,食邑八千户。」
萧何的亡魂苦笑着摇头:「我临终前,让家人把所有封赏都捐给了关中书院。他们问我后悔吗?我说不后悔——但如果能重来,我宁愿做个在咸阳街头替百姓写状纸的小吏。」他的身影开始变淡,「真正该被记住的,不是我萧何,是那些在田埂上弯了一辈子腰的老农,在作坊里熬红了眼的工匠,在边疆啃着冷馍的戍卒。。。」
镜中雾气翻涌,换了个场景。陈墨看见个穿素色深衣的老者,正坐在桥边,给个年轻人讲兵法。年轻人的腰间挂着块黄石,正是张良。
「留侯先生。」陈墨开口。
张良抬眼,目光如刃:「我生平最厌『权臣』二字。当年在博浪沙刺秦,是为天下苍生;在鸿门宴救主,是为不让黎民再遭涂炭;助陛下定天下后,我为何要学道?因我知道,功高震主的道理,更因。。。」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装不下『第一功臣』的重量。」
镜中画面变成座竹屋。张良坐在蒲团上,面前摆着本《太公兵法》。有个小童捧着茶进来,手却在发抖——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刘邦。刘邦的刀架在他颈上,他却笑着说:「陛下若信臣,臣便做个闲云野鹤;若不信。。。」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半块玉玺,「这东西,臣早就交给吕后了。」
「可后世称您为『谋圣』。」陈墨说。
张良的亡魂摇头:「谋圣?我不过是替陛下搬了几块砖而已。真正的圣,是那些在荥阳城头啃着树皮的士兵,在南阳郡里教百姓种稻的农夫,在代国边境替汉军放哨的匈奴降卒。。。」他的身影逐渐透明,「别记我张良,记那些没名字的人。」
镜中雾气再次翻涌。这次映出的是个穿黑衫的男人,正跪在案前数钱。他的手指沾着铜臭,却把每一枚钱都擦得锃亮。
「陈平?」陈墨认出了他。
陈平抬头,嘴角扯出个苦笑:「我这一辈子,别人说我『六出奇计』,说我『多阴谋』。可谁知道,我在魏王咎帐下时,为了救三千降卒,偷偷改了粮册;在项羽营里时,为了保住荥阳城,把自己的金印都押给了商人;辅佐陛下时。。。」他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我收了韩信的剑,是为了保他不死;我替吕后办事,是为了让刘氏江山安稳。」
镜中画面变成间密室。陈平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七具尸体——都是当年与他共谋的密友。他哭着把他们的牌位一个个放进祠堂:「我对不起你们,但我更对不起天下百姓。如果能让你们活过来,我宁愿做个被人骂作『无德无才』的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