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在工地上搬砖,扛水泥,爬塔吊,每晚灰扑扑地到家,在门口先拍掉身上两斤灰,才敢进门。
但他告诉我,他的领导很器重他,很快就会给他从黄帽子升成蓝帽子,再升成红帽子……
日子怎么过都是过,我肚子里怀着泽青,知道师兄在为我们的未来努力,便是最大的慰藉,于是也就这么过来了。
很快就到了我即将临盆的时候,师兄却突然接连好几天没回家,我行动不便,拜托邻居去他单位问,最后得到的回复是,工地发生了安全事故,有人伤亡,目前还在确认身份中。”
褚嫣在听的过程中就猜到这种结局,但还是忍不住内心沉重,“所以,你师兄死在了这场安全事故里?”
安岚的眼角滚出一颗泪珠,“他不该死的,他本可以不死的……”
“他从第一次拿到建筑图纸,就指出有问题,屡次向公司提出,如果非要按照甲方的意愿施工,很有可能因为破坏受力结构,而导致建筑坍塌……
可当时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愿意听一个连毕业证都没拿到的应届生的话!
于是他就这样,用自己一条命,验证了他的专业水准。
我多恨他啊,他为什么不能任性一点,做的不开心就换东家好了,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
可是我又如何能恨他?要不是为了在孩子出生前多攒点育儿费,他又怎么会保守胆怯到不敢换工作……”
安岚哭成了泪人,两道水痕挂在瘦白的脸颊。
这种话题难免沉痛,褚嫣给她时间缓和,没打扰她。
安岚哭累了,才继续:
“师兄头七那天,泽青出生了。
那晚我难产大出血,最后是邻居家一个做水产生意的小老板替我买了血,救了我和孩子的命。
那个小老板,就是段永平。”
褚嫣诧异,“原来如此……于是你就把自己和孩子托付给了他?”
安岚抬起手背挥掉眼泪,神色淡漠地摇头,“我还没柔弱到不能自理的地步,用不着卖身报恩。
“出院后我在出租屋里坐月子,段永平偶尔来照料我,后来我从他那里知道,师兄的家人得到了一大笔赔偿金,但他们并不知道我生下了孩子,他们千里迢迢过来给师兄治丧后,就拿钱回老家了……
可我不甘心!因为我发现这件事甚至不曾登报!我要的不是钱,而是公道!师兄不能白死,理应有人站出来承担社会谴责!
我又托段永平替我打听,终于在一个月后,发现这个项目已经在继续施工了,只是原始图纸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了,那张有问题的图纸仿佛从未存在过,死过两个人的工地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忙碌,所有人都在装傻,工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我每天在巷口的报亭买晨报和晚报,从来没见过一则工地事故报道!”
“嫣嫣,最可笑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安岚突然又笑着流起泪来。
褚嫣心情复杂而沉重,“是什么?”
“我想方设法看到了最新的图纸,竟然和师兄放在家里那份建议修改的版本一模一样!
那是我亲眼见着师兄每晚下工回来,洗完澡后坐在台灯下,一点一点绘制出来的手稿!
我记得手稿完成的那晚,他高兴地拿到我面前,说甲方设计师要画一个月,他只用半个月,我说,你是在原基础上修改嘛,属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师兄说,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他不是在修改,而是在创造。
我仔细看,果然差距很大,原始图纸的大部分架构都被改变了,但整体看的时候,又觉得只是做了细微调整,完全符合甲方的要求。
可惜师兄的建议稿被退回来了,被视作不自量力,眼高手低。
可就是这么一份‘不自量力、眼高手低’的作品,等到师兄死后,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甲方的‘原始图纸’!
他们甚至连设计师署名都没改,就这么掩耳盗铃,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肮脏下作,只为了矫饰之前的过错!
嫣嫣,你说,我能不恨吗?”
褚嫣沉默了半晌,轻咬下唇,直到嘴唇发白,才缓缓松开:
“这件事,和谢家有关,对吗?”
安岚含泪笑了出来。
“没错。”
“甲方就是天颂集团,这个项目就是如今的半岛国际酒店。”
“而当年的项目负责人,就是谢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