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郯县。
时值盛夏,郯县正热的厉害。徐州牧陶谦身着常服,正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手中一串温润的佛珠缓缓捻动。他年岁渐长,鬓角染霜,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他雄居一方,纵然不愿牵扯四方诸侯,然而汉末乱世这方泥潭,踏进一只脚去,便不是那么好抽出来的。何况陶恭祖所占据的徐州,可不是一般的州郡,是天下有名的几个富庶州郡之一啊。
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打破了室内的宁静。糜竺手持一封插着羽毛的紧急军报,脸色凝重,快步走进。
“陶公,豫州急报!”糜竺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
陶谦缓缓睁开眼,眼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豫州?曹刘与孔公绪交战如何?”他语气平淡,似乎早已预料到这场冲突的结局,只待确认是谁摘了桃子。
糜竺上前,双手将密报呈上,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迟疑:“主公,此战……结果出人意料。据多方探报,曹操与刘彦联军,在豫州腹地与孔伷主力激战数日,双方……两败俱伤!”
“嗯?”陶谦捻动佛珠的手指彻底停住。他坐直了身体,接过密报,浑浊的老眼瞬间锐利起来,仔细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密报内容详述了曹刘联军与孔伷军在豫州某处要隘的惨烈交锋,双方损失巨大,战局陷入胶着,最终各自罢兵休整,豫州局势反而更加混乱不明。
陶谦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那惯常的忧虑之色被惊讶所取代。他放下密报,沉默良久,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惊疑一同吐出。
“两败俱伤?竟是如此?”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浓重的困惑,“曹孟德,人言其为世之枭雄,用兵如神。刘德然更非常人,乃英杰也,自黄巾以来,智计百出,青州军随刘玄德征战多年,乃是虎狼之师。此二人联手,智勇兼备,竟……竟未能击溃孔公绪?”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目光投向庭院。
“孔公绪……此人名望有余,然军政之才,素来平平。他何德何能,竟能同时挡住曹孟德与刘德然的兵锋?”陶谦像是在问糜竺,又像是在问自己,“莫非他麾下真有奇才?抑或是……曹刘二人,貌合神离,彼此掣肘,反被孔伷觅得了可乘之机?”
糜竺在一旁躬身道:“主公所虑极是。探报也提到,此战异常惨烈,双方折损皆重,孔伷虽未能取胜,却也凭坚城地利和死战之心,硬生生扛住了两军攻势。据传,孔公绪聚合沛国上下青壮,少说有十万之数。他未得胜,与曹刘两败俱伤,只怕曹刘所损,尚且不涉根本。孔公绪经此一战,只怕无有再战之力。”
陈登沉吟道:“主公,此战固然匪夷所思。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曹刘此番在豫州,与孔伷碰得头破血流,不说大伤元气,也是短期内必无力他顾。这对我们徐州而言,未必不是喘息之机,甚至是……良机?”
陶谦转过身,眼中惊讶之色渐渐褪去。他重新坐回软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子仲、元龙言之有理。”陶谦缓缓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那份最初的惊讶仍有余韵,“曹刘皆智谋深远之辈,此番竟在孔伷手上栽了跟头……天下事,当真难以预料。这‘两败俱伤’,看似是孔伷之幸,实则是他引火烧身,将曹刘彻底得罪死了。曹孟德睚眦必报,刘德然亦非善与之辈,孔公绪……怕是祸不远矣。”
糜竺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考量:“陶公,刘德然既然战败,目下应该已经拔营撤兵。只是他率军回青州,必从我徐州境内经过。此乃新败之师,人困马乏,辎重或有不足……”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意味已然明了——新败之师过境,正是可乘之机。
“不可!”
糜竺的话音未落,便被陶谦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陶谦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中射出精光,身体也坐直了几分,捻佛珠的手也停了下来,显露出少有的严厉。他盯着糜竺:
“子仲慎言!我徐州与青州刘玄德,乃是歃血为盟的盟友!前番他借道徐州攻伐豫州孔伷,是双方早已议定之事,文书尚在案头。此乃信义之举,岂能因一时战局而更易?”
他语气稍缓,但依然坚定:“此番刘德然撤军,虽遭损伤,然其主力尚存,与孔伷乃是两败俱伤,称不上是大败溃逃。老夫行走世间多年,素来讲究一个‘信’字,岂能行此落井下石、背信弃义之事?此非君子所为,更非守土安民之道!若行此事,天下人将如何看待老夫?盟友之义,不可轻弃!”
陶谦的目光转向糜竺:“子仲心向徐州,老夫自知,公素来与刘玄德、刘德然兄弟交好,往来甚密,更不该发此一言。此番慰劳刘军之事,正该由你出面,最为妥当。”
他重新靠回软榻,捻动佛珠的速度恢复如常,语气也转为温言:“你即刻备下酒肉粮秣、医药布匹,率队前往刘军归途必经之处,代我徐州上下犒劳将士。言辞务必恳切,言明此战虽未竟全功,然其奋勇搏杀,阻孔伷于豫州,亦为我徐州屏障,我陶谦深表谢意。务必使其军心安稳,安然过境,不得有丝毫怠慢猜忌。”
“人言,百足之虫,至死不僵。刘德然率军五万,此番尚不知他损伤多少,兵力留存几何。”陶谦的眼神骤然变幻,一时间连糜竺也看不透老州牧的意愿,“若真如子仲所言,半路拦截其军,成与不成暂且不言。若刘玄德倾青州之兵来攻,只怕老夫这颗白头,并不能熄刘玄德之怒啊。”
“子仲之言,只怕欠妥啊。”
陈登正立在糜竺身侧,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