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伤不得——比方说让云岫上手,纵使十六岁的云岫是比同龄的林烟更懂个轻重分寸,然而以九十四的体质,今日在云岫手下受了伤,明日便能好个七八分;若真让云岫下重手呢,一来阮玉山舍不得,二来,还得提防那罗迦和破命对云岫生出敌意。
阮玉山则不存在这些问题。
他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的伤很有自己的手法,看起来重,实则只是皮肉伤,不触及内脏骨头和根本,留在九十四身上又轻易消不去,但能让人看出慢慢愈合的痕迹。
到了卖场开张时,齐且柔见到伤痕,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几日前的伤——九十四的身体一向强健于别的蝣人,阮玉山还记得在目连村时从九十四骨珠里探到的另一股玄气,他打那时起便认为九十四异常的体质并非源于天然,而应该是骨珠中另一股玄气加持的缘故。
九十四的愈合能力在他的牵制下被迫削弱,加上这人半个月来一直都在病中,身体没有好全,伤口恢复的速度算下来倒是和普通蝣人差不多,阮玉山提前十天在九十四身上下手,正好给齐且柔营造出九十四被捕时挣扎无果的假象。
再者,他下手伤了九十四,忌惮于两个人之间的刺青束缚,那罗迦和破命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更何况神兽神器与命主心意相通,九十四对云岫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对他可是死心塌地——虽然这一点九十四目前还没完全醒悟,但阮玉山已然替对方提前明白了心意并且对此了如指掌。
大概九十四也考虑到要在齐且柔面前掩人耳目这一点,这日练完功下来,他虽一身挂彩,却没对阮玉山摆任何脸色。
只是夜里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阮玉山便把九十四拎到自己身上,拿身体给人当垫背:“这下还硌不硌着伤?”
九十四趴在他怀里,不知为何静默了片刻才摇头。
“那就睡我身上。”阮玉山清晰地记得自己在九十四哪些部位留下了伤口,因此抚摸时专挑九十四没受伤的位置拍拍背,“早些睡,赶明儿起来还要练功。”
九十四忽然在他胸前叹了口气:“阮玉山。”
“嗯?”
“我以前不是这样。”
阮玉山当然知道九十四指的是哪样。
以前在笼子里,哪有受了点伤就翻来覆去硌得疼,还睡不着觉的情况?
以前的九十四——别说九十四,饕餮谷随便哪个蝣人抓出来,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只要被告知能闭眼休息,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敢躺下去呼呼大睡。
九十四认为自己被养脆了。
他没认为自己这是被养娇气了。
他不娇气,他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甚至一点都不怕回到笼子里。
只是好像身体已经不顺应他的心了。
现在随便受些伤,这副皮囊便四面八方地提醒他有多疼。
这让他想起当年百十八第一次吃他托驯监买来的饴糖,吃过之后,第二天他拿来一只在斗场下捡到的死秃鹫,百十八便怎么都不肯吃。
那时百十八还小,吃过一次甜头还想吃一次饴糖,可当时初上斗场的九十四已没有足够的钱托驯监再买一次。
他捧着空空的钱袋有些自责,百十八隔着笼子看了他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拖走地上的秃鹫,主动拔了毛,将大半的尸身分给他,此后再也没有闹过脾气,九十四给什么就吃什么。
可是九十四知道,若是可以,百十八自然更乐意吃糖,他也更乐意顿顿给百十八买糖。
怕的就是人活一世,总是情非得已。
“以前的日子不会再有了。”阮玉山闭着眼,轻轻拍他的背,“以后的日子总要慢慢习惯。睡不着觉,不该怪自己的身体,而是该去找更好的床和枕头。人要往上走,你的回头路是断头崖——哪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九十四想起这一幕时,云岫已将他从笼子里带了出来。
他还想再摸一次脑后的朱红发带,便听见云岫在探身进入笼子将他封口时在耳边小声说了句:“得罪。”
随后便被云岫刻意用粗暴的力道从笼子中拉扯出来,拴在卖台的架子上。
底下的看客席黑压压一片,人头满座。
九十四低低垂着脖子,沉默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没有看见齐且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