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般泼洒下来,将法华寺的琉璃瓦顶染成一片瑰丽而温暖的橘红,飞檐上的脊兽拖出长长的影子。
大殿内的法事已毕,最后的香客们也三三两两地下山去了,寺中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下袅袅的余烟在空旷的广场上盘旋。
知客僧看了看天色,准备吩咐小沙弥关闭山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沿着那长长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青石台阶,一步步缓缓地、却异常稳定地走上了山门平台。
这是一位标准的游方僧人的打扮。
他身形高瘦,背脊却挺得笔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都已磨损、打了数个颜色不一补丁的灰色僧衣,脚下是一双磨得几乎见底、沾满尘土的草鞋。
风尘仆仆,显然经过了长途跋涉,面容被晒得黝黑,皱纹深刻如刀刻,记录着无数风霜雨雪和烈日曝晒。
他身后背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空瘪瘪的破旧包袱,手中持着一根随处可见的竹杖,杖身光滑,显然是常年陪伴。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不十分明亮,甚至有些浑浊,并非年轻人那般黑白分明,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却不起丝毫涟漪波澜。
他看向那金碧辉煌、在夕阳下更显宏伟的寺门,看向门口那位穿着体面僧衣、脸上带着职业化微笑却也掩不住一丝审视与不易察觉倨傲的知客僧,目光中没有寻常行脚僧常见的惊叹或怯懦,也没有故作清高的疏离,只是一种淡淡的、仿佛洞悉了一切却又并不在意的了然。
他走到山门前,双手合十,对着那知客僧微微躬身,动作舒缓自然,声音因长途干渴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阿弥陀佛。贫僧了尘,自远方行脚而来,久闻宝刹乃江北佛国中心,法音广传,心生向往,欲求挂单数日,听闻佛法,沾溉法益,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知客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的轻视几乎要掩饰不住。这破落僧人,一身行头加起来不值几个铜板,一看就没什么油水,别说布施,怕是连挂单的“随喜”都拿不出多少。
但法华寺毕竟是名刹,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不能直接拒之门外,坏了“广结善缘”的名声。
他皱了皱眉,语气还算客气,却带着明显的疏离与程式化:“阿弥陀佛。这位师兄有礼了。本寺乃十方丛林,按理不应拒绝挂单。只是…唉,如今寺中房舍确实紧张,近日又恰逢几位大施主携家眷居士驻寺清修,精舍早已住满。且寺内事务繁忙,人来人往,恐惊扰贵人。师兄若执意欲挂单,需先禀明监院师叔,查验度牒文书,再看…后山杂役寮那边是否还有闲房。”
了尘面色不变,仿佛听不出对方话语中的推诿与轻视,只是再次合十,平静地道:“有劳师兄通传。贫僧度牒文书齐全。”
知客僧有些不情愿地瞥了他一眼,磨蹭了一下,还是转身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更为体面、面料明显好上几个档次、腰间甚至挂着一小块玉坠的僧人走了出来,正是寺中掌管庶务的监院。
监院同样用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了尘一番,目光在其破旧的僧衣和草鞋上停留片刻,方才开口,语气比知客僧多了几分圆滑与威严:“这位师兄打何处来?欲往何处去?挂单所为何事?”语气中带着盘问的意味。
了尘依旧平静应对:“贫僧了尘,自岭南云水而来,一路行脚,并无固定去处。听闻宝刹佛法昌盛,特来挂单,只为听闻早晚课诵,清净耳根,学习佛法,别无他求。”
言语平淡,无甚新奇背景,也无任何攀附之意。
监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这种没什么“价值”的行脚僧,他见得多了,无非是想找个地方免费吃住几天。
他捋了捋衣袖,敷衍道:“既如此,佛门广大,亦不好拒绝。寺后山林深处,倒有一处昔日堆放柴薪杂物的旧僧寮,简陋了些,尚且能遮风避雨。只是斋饭…寺中斋堂有定例,挂单僧侣需自备粮米,或每日做些洒扫庭院、劈柴担水的杂役,方可换取斋饭。不知师兄…”
这已是近乎驱赶的婉拒了。按佛门规矩,寺庙对挂单僧侣即便不盛情款待,至少应提供基本斋饭,以示慈悲。
了尘却依旧平静地点点头,仿佛对方提出的条件再合理不过:“多谢法师。贫僧只需一隅之地安身,能听闻宝刹早晚课诵经声,便足矣。斋饭之事,不敢劳烦宝刹,贫僧自有打算。”
监院和旁边的知客僧都愣了一下,面面相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没见过这么好打发的挂单僧,不要斋饭,只求听经?
这倒省事了,免得他脏了斋堂的地。监院脸色稍霁,挥挥手,对旁边一个小沙弥道:“净空,带这位…了尘师兄去后山那处旧寮房安顿吧。”
小沙弥净空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好奇地看了看了尘,应了声“是”,便低着头,引着了尘向寺后走去。
了尘再次合十,向监院和知客僧道谢,然后跟着小沙弥,步履平稳地走向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