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如同怨灵般丝丝缕缕地从焦黑的梁木、破碎的瓦砾间升起,与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焦糊味、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战争余韵。
武阳独自立于最高处的一段垛口后,玄色的大氅在渐起寒意的秋风中猎猎摆动,宛如一面不祥的旗帜。
他极目远眺,冰冷的目光如同鹰隼,越过城外那片尸骸尚未清理完毕、乌鸦盘旋聒噪的原野,投向远方地平线上那片隐约可见、却透着森严杀气的连绵营垒——那是庆城,以及像匍匐巨兽般驻扎在其外的荀仲业主力大军。
他的脚下,是刚刚被鲜血与烈火征服的坚城;他的身后,是已然膨胀至超过七万之众的庞大军团。
靖乱军的营盘如同钢铁丛林,围绕着望江城向外蔓延,旌旗遮天蔽日,不同编制的号旗杂乱却充满野性地飘扬着。
人喊马嘶、金铁交鸣、工匠修复器械的敲打声、以及数万人汇聚而成的低沉嗡鸣,共同形成一片庞大、沉闷而充满原始力量的轰鸣,声势浩大,足以令任何窥视者心胆俱裂。
尽管这支军队内部良莠不齐,构成复杂——新附的三万余降卒眼中大多还残留着惊惧、茫然与对未来的极度不确定,他们穿着不合身的号衣,握着不熟悉的兵器,如同被强行塞入战争机器的零件;
而四万靖乱军老兵虽带着胜利的疲惫,眼神却更加锐利警惕,他们审视着新同伴,也警惕着外部威胁——但此刻,他们汇聚在一起的庞大规模和刚刚那场摧枯拉朽的胜利所铸就的凛然兵威,却是实实在在、毋庸置疑的。
这股骤然崛起的强大力量,如同一柄刚刚淬火出炉、饮饱了鲜血的巨剑,剑锋森寒,剑尖笔直地指向庆城方向,带着赤裸裸的挑衅与压迫。
庆城,荀仲业中军大帐
“哗啦——哐当!”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响,精美的青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瞬间粉身碎骨,温热的茶水和碎片四溅,沾湿了旁边将领的战靴和下摆。帐内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荀仲业霍然站起,脸色铁青得吓人,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拉风箱般喘息着,额角太阳穴处青筋突突狂跳。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刚由溃兵拼死送回的、边角染着暗红血污的军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几乎要将那绢纸嵌入肉中。
“望江失陷!三大囚营……整整五万囚徒、战俘啊!就这么……就这么被武阳那逆贼一举劫掠一空,反过来成了捅向我们的尖刀?!”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惊骇而微微颤抖,甚至带上了几分嘶哑,
“他是如何做到的?!难道他麾下尽是能日行千里的天兵天将?!前线日夜不停袭扰牵制我主力的,难道是他的鬼影不成?!”
帐下分列两旁的诸将皆垂首屏息,脸色同样难看至极,无人敢在此刻触霉头接话。
这消息太过震撼,如同数九寒天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让他们从头顶凉到脚心。
他们原本的战略判断完全被颠覆,以为只是在和一支异常滑溜、战斗力不俗的靖乱军偏师周旋拉扯,却不料武阳主力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大规模纵深迂回。
以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速度和精准,同时攻破三处他们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囚营,继而汇合新得的大量兵力,甚至不给望江半点喘息之机,便以泰山压顶之势瞬间将其防御碾得粉碎!
这一连串组合拳,又快又狠又刁钻,打得他们晕头转向,损失之惨重,已伤及元气!
“七万……探马回报,他现在麾下聚集了接近七万兵马……”
一名资历较老的副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将军,我军虽众,但新遭此败,士气已遭重挫,军心难免浮动,且……且敌军此刻势大,锐气正盛,如日中天……”
他的话没有说尽,但帐中所有人都明白那未竟之意。
武阳此刻兵威正盛,实力暴涨,已非昨日那支需要东躲西藏、避其锋芒的流寇了,俨然已成为一方不容小觑的割据势力。
荀仲业猛地喘了几口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强行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滔天怒火压了下去。
他是沙场宿将,深知在败绩面前,无能的愤怒只会导致更致命的错误。
他猛地转身,几步走到悬挂的巨大军事地图前,目光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死死扫过望江与庆城之间的山川河流、道路村落,最终手指沉重地、几乎要戳穿地图般,点在自己大军营垒所在的位置。
“传令!”
他猛地抬头,声音沙哑,却强行注入了一丝冰冷的、属于统帅的冷静,
“各军严守各自营寨,无本将军令,任何人胆敢擅自出战,立斩不赦!各部即刻加深壕沟,加高垒墙,多设鹿角拒马、陷坑铁蒺藜!哨探再加派一倍……不,两倍!我要时刻知晓武阳军的一举一动,哪怕他们营中多起了十处灶火,也要给我报来!”
他森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缓缓扫过帐中每一个将领惊疑不定的脸。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憋屈!窝火!想出去跟武阳决一死战,一雪前耻!但此刻,冲动就是自杀!武阳新得数万降卒,看似庞然大物,实则内部派系混杂,心思各异,消化不良!犹如吞下毒肉的饿狼,看似饱胀,实则隐患已生!我等此刻只需坚壁清野,坚守待变,挫其锐气,静观其内部生变,方是上策!待其露出破绽,方可一击致命!”
他虽如此说,言语铿锵,试图稳住军心,但心中却比谁都清楚,这实属无奈之举。
武阳这一系列冒险至极却又精准无比的操作,已彻底打破了东南区域的战略平衡,将他荀仲业和朝廷官军逼入了前所未有的战略守势。
主动出击,在对方士气兵力正盛时,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而固守虽显被动窝囊,甚至会助长敌军气焰,但确是当前形势下保存实力、等待转机的最稳妥选择。
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如同无形的巨石,牢牢压在军帐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望江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