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粗布,沉沉压在长平战场的上空。赵括率领赵军突围的呐喊还在山谷间余震未消,秦军阵地上却没有预想中的欢呼,只有担架碰撞木辕的“咯吱”声,混着伤兵压抑的呻吟,在晚风里织成一张沉重的网。
李信拄着断了半截的长矛站在营门,甲胄上凝固的血痂被夜风冻得发硬。他望着远处络绎不绝抬往伤兵营的担架,眉头拧成了疙瘩——方才清点人数,前锋营三百锐士,活着从战场上下来的不足百人,其中大半还在流血,军医帐外排队的伤兵已经绕了两圈,而帐内传来的“烙铁烧肉”的焦糊味,连十步外都能闻见。
“将军,再这么拖下去,伤兵们撑不住啊!”亲兵小伍捧着一块染血的麻布跑过来,声音发颤,“后营刚报,昨夜还能哼出声的三个弟兄,今晨已经没气了,都是伤口发了脓,烧得糊涂了才咽的气。”
李信喉结滚了滚,没说话。他比谁都清楚,秦军历来善战,可每一场大胜背后,都堆着伤兵的命——不是死在战场上,是死在战后的伤口感染、断肢流血里。军医们只会用烙铁烫伤口、用烈酒洗创,能活下来的全靠运气。他正想抬脚去伤兵营看看,就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队穿着浅褐色短褂、背着竹编药箱的人快步走来,为首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梳着利落的双丫髻,脸上沾着些尘土,眼神却亮得很。
“李将军!”那女子走到近前,双手抱拳行了个军礼,声音清脆,“末将是新调派来的医队统领苏芷,奉命带五十名医士、二十副担架支援前锋营,还请将军指示!”
李信愣了愣。他倒听说过军中要组建新医队,可没想到统领是个女子,还这么年轻。他上下打量了苏芷一眼,见她身后的医士们虽都面有倦色,却个个背着满满当当的药箱,手里还提着陶罐、布巾,不像是来凑数的。他压下心头的疑虑,指了指伤兵营的方向:“伤兵营里快挤不下了,先把人安置进去,能救一个是一个。”
“诺!”苏芷应声,立刻转头吩咐身后的医士,“张医士,你带十个人去清理帐外的空地,搭临时医棚;王医士,你带五个人去水井边烧热水,记住要烧开了再用;剩下的人跟我进帐,先给重伤员处理伤口!”
医士们动作麻利,转眼就散开忙碌起来。苏芷拎着药箱走进伤兵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帐内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伤兵,有的腿上缠着渗血的破布,有的手臂以树枝固定,还有几个胸口插着断箭,脸色白得像纸。一个老军医正拿着烧红的烙铁,准备往一个伤兵的大腿伤口上按,那伤兵吓得浑身发抖,却咬着牙不肯叫出声。
“住手!”苏芷快步上前,一把按住老军医的手。
老军医愣了愣,见是个年轻女子,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你是谁?敢拦我治伤?这伤口再不烙住,血就流干了!”
“烙住伤口只会让创面更大,后续更容易感染。”苏芷没松手,从药箱里掏出一个陶瓶,拧开盖子,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散了出来,“这是‘止血散’,用晒干的三七、蒲黄磨成的粉,撒在伤口上能快速止血,比烙铁管用。”
老军医将信将疑,却见苏芷已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伤兵腿上的破布——伤口深可见骨,还在往外渗血。她先用浸了热水的布巾轻轻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污,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然后舀了一勺止血散,均匀地撒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麻布缠好。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伤兵腿上的血就止住了,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这……这药真管用?”老军医凑上前,看着不再渗血的伤口,眼神里满是惊讶。
“不止止血散,”苏芷又从药箱里拿出几个陶罐,“这个是‘消炎膏’,用黄连、黄柏熬的,涂在红肿的伤口上能消肿;这个是干净的麻布,都是用开水煮过的,比你们原来用的破布干净,能少带些脏东西进伤口。”
帐内的伤兵们见苏芷真能止住血,都露出了求生的眼神。一个胸口插着断箭的伤兵喘着气,伸手想去拉苏芷的衣角:“女……女医官,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苏芷立刻走过去,先摸了摸伤兵的脉搏,又看了看他的脸色:“箭没伤到要害,别慌。”她让两个医士按住伤兵的肩膀,自己则拿出一把磨得发亮的小铜刀,用酒仔细擦了擦,然后快速捏住箭杆,轻轻转动了一下,趁伤兵没反应过来,猛地将断箭拔了出来,随即撒上止血散,涂好消炎膏,用麻布缠紧。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那伤兵只疼得闷哼了一声,却没像往常那样惨叫。
“记住,拔箭不能硬拽,得先看箭杆的方向,顺着肌肉纹理拔,这样能少伤些肉。”苏芷一边收拾工具,一边对围在旁边的老军医和医士们说,“还有,所有接触伤口的东西,布巾、刀子、手,都得用开水烫过或者用酒擦过,不然伤口里进了‘脏气’,就会化脓发烧。”
老军医听得连连点头,之前他总觉得伤口化脓是“天意”,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自己没把“脏气”挡在外面。他看着苏芷忙碌的身影,心里的轻视早已变成了敬佩。
帐外的临时医棚很快搭好了,烧好的热水一桶桶抬了进来。苏芷让医士们把轻伤的伤兵搬到医棚里,按伤口类型分类:断骨的放一排,箭伤的放一排,刀伤的放一排,这样处理起来更方便。她还特意教医士们怎么给断骨的伤兵固定——用削得平整的木板当夹板,两边垫上软布,再用麻布缠紧,既不能太松让骨头移位,也不能太紧影响血流。
“将军,苏医官那边……好像真不一样。”小伍凑到李信身边,压低声音说,“刚才我去看,伤兵们都不怎么叫了,还有几个原本烧得糊涂的,喝了她给的草药汤,现在都能说话了。”
李信点点头,他一直在远处看着,苏芷和她的医队没有像往常那样手忙脚乱,反而井井有条,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想起早上接到的军令,说这次组建的医队是按照“新法”训练的,不仅会治伤,还懂“预防”,当时他还不信,现在总算见识到了。
夜色渐深,伤兵营里的灯火却亮了一夜。苏芷几乎没合眼,一会儿去查看重伤员的伤口,一会儿去指导医士处理新送来的伤兵,一会儿又去熬制草药汤。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撑不住,靠在帐边的柱子上打了个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干粮。
“苏医官,苏医官!”一个医士快步跑过来,声音里带着兴奋,“将军让你去前帐,说有要事找你!”
苏芷揉了揉眼睛,理了理衣角,跟着医士往前帐走。刚进帐,就见李信正对着一张竹简皱眉,旁边还站着几个将领。见她进来,李信立刻放下竹简,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苏医官,你可算来了!刚清点完昨日的伤兵,原本以为至少要折损一半,结果你猜怎么着?”
苏芷摇摇头,眼里带着疑惑。
“死的不足十人!”李信声音提高了几分,语气里满是激动,“而且大部分重伤员都稳住了,烧也退了,军医说只要好好养着,过些日子就能好!你这医队,立大功了!”
帐内的将领们也纷纷点头,之前他们都担心伤兵折损太多,影响后续的战事,现在总算松了口气。一个络腮胡将领拍了拍苏芷的肩膀:“苏医官,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本事这么大!以前咱们打仗,伤兵死的比战死的还多,这次有你在,弟兄们总算有救了!”
苏芷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却没骄傲,只是抱拳道:“将军过奖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医队所有人的努力,也是将军肯信任我们,给我们机会。其实我们还有很多要做的,比如提前准备更多的草药、教士兵们简单的止血方法,这样下次打仗,伤兵还能少死些。”
李信眼前一亮,他之前只想着让医队治伤,倒没想到还能“提前准备”。他立刻吩咐道:“你要什么尽管说,药材、麻布、陶罐,只要军中有的,都给你优先调配!另外,你再挑些机灵的士兵,教他们简单的止血、包扎,让他们在战场上就能先给伤兵处理伤口,争取时间!”
“诺!”苏芷应声,心里也松了口气。她知道,要改变秦军历来的伤兵折损率,光靠医队还不够,得让每个士兵都懂些急救知识,让“预防”和“救治”结合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苏芷的医队更忙了。白天,他们要给伤兵换药、熬药,还要教士兵们怎么用麻布包扎伤口、怎么识别简单的草药;晚上,他们要整理药材,修补破损的药箱,还要记录伤兵的恢复情况,总结哪些方法更管用。
有一次,一队骑兵在巡逻时遭遇了赵军的小股部队,双方激战了半个时辰,秦军虽击退了赵军,却有五个士兵受了伤。不过这次,跟在骑兵后面的两个“急救兵”立刻冲了上去,用随身携带的止血散给伤兵止血,用麻布包扎伤口,然后快速把人抬回了营中。
“多亏了你们教的法子,不然这几个弟兄说不定就撑不到回营了!”骑兵统领拍着苏芷的肩膀,感激地说。苏芷看着那些只是轻伤的士兵,心里也暖暖的——她知道,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半个月后,长平之战终于结束,秦军大获全胜。战后清点伤亡时,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次秦军的战伤死亡率,比以往任何一次大战都低了近七成!消息传到咸阳,秦王大喜,立刻下旨嘉奖苏芷和她的医队,还下令在全军推广苏芷的“新法”,让每个军营都配备医队和急救兵。
那天,李信特意摆了庆功酒,邀请了苏芷和医队的所有人。酒过三巡,李信举起酒杯,对着苏芷说:“苏医官,以前我总觉得,打仗靠的是士兵的勇猛、将领的谋略,可这次我才知道,你们医队,也是战场上的‘英雄’!没有你们,就没有这么多活下来的弟兄,这杯酒,我敬你!”
苏芷举起酒杯,眼眶有些发红:“将军言重了,我们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能让更多的士兵活着回家,和家人团聚,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帐外,晚风轻轻吹过,带着青草的香气。远处,几个伤愈归队的士兵正在操练,脸上洋溢着笑容。苏芷看着这一切,心里暗暗发誓:她要把“新法”教给更多的人,让更多的士兵在战场上能得到救治,让更少的家庭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
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但只要他们坚持下去,总有一天,秦军的战伤死亡率会越来越低,总有一天,每个士兵都能平安地从战场上回来。而她和她的医队,会一直守护着这个心愿,在战场上,做士兵们最坚实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