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李斯的车驾已碾过横桥的青石板。车帘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他鬓角新添的白发——自商君变法以来,秦国还未曾见过这般诡异的物价波动,粮价三月间翻了两番,而铁器竟与黄金等值,市井间已开始流传"一石粟换半亩田"的疯话。
"廷尉大人,左相府到了。"车夫的吆喝将李斯从沉思中拽回。他踩着仆从的脊背下车时,正撞见蒙恬从府内疾步而出,玄甲上的霜气尚未褪尽。
"李廷尉来得正好,北地郡急报,"蒙恬将一卷竹简塞进他手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边军粮草只够支撑十日,郡府却报称粮仓充盈——那些粮商竟勾结官吏,把军粮倒卖到了楚地!"
李斯展开竹简的手指猛地收紧。墨迹在晨光里泛着冷意,北地郡守的字迹歪斜潦草,显然是在极度慌乱中写就。最刺眼的是末尾那句:"咸阳粮价一日三变,民有易子而食者"。
"王上在偏殿议事,"蒙恬压低声音,甲叶碰撞声里透着焦虑,"昨日东市有贩盐者被乱民打死,盐车都推去填了护城河。"
李斯跟着他穿过栽满青松的庭院,听见偏殿传来激烈的争执。推门而入时,淳于越的声音正像劈柴般炸响:"商贾逐利,本就是乱世之源!若依古法封禁市集,重农抑商,何至于此?"
"淳于博士是要让关中百姓退回结绳记事的年月么?"吕不韦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针般的锐度。他指尖捻着白玉算珠,算珠碰撞声清脆得有些刺耳,"去年蜀地大熟,粮仓堆到发霉;今年关中稍旱,粮价便翻着跟头涨。不是商太多,是路太堵——从蜀郡运粮到咸阳,损耗竟过半!"
嬴政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蟠螭纹。他登基已二十三年,眼角的细纹里沉淀着远超年龄的沉静,目光扫过李斯时微微一顿:"廷尉怎么看?"
李斯将北地郡的竹简呈上去,看着嬴政的指节渐渐捏白。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窗外松针落地的轻响,直到嬴政将竹简拍在案上,青铜灯台都震得跳了跳。
"查,"他的声音像淬了冰,"从郡尉到仓啬夫,但凡染指军粮者,夷三族。"
吕不韦忽然笑了一声,算珠转得更快:"王上,斩尽奸商易,平抑物价难。前日臣派人间去问,东市的粟米已经卖到百钱一石,而西市的陈米才三十钱——不是没有粮,是有人故意把粮囤在窖里等着涨价。"
"那就开仓放粮!"蒙恬按剑而立,玄甲反射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内史府的常平仓里,总该有储备。"
淳于越立刻冷笑:"蒙将军可知常平仓的粮早已被官吏挪去放贷?前日有老卒来告,他用三亩良田作抵押,才从仓监手里借到五石糙米。"
嬴政的手指重重叩击案几,陶甗里的水沸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李斯注意到他腰间的玉佩正随着呼吸轻轻晃动,那是当年华阳太后所赠的和田玉,此刻却像在无声地控诉。
"李斯,"嬴政忽然开口,目光锐利如鹰,"你主掌刑律,该知道如何让那些窖藏粮食的人把粮吐出来。"
李斯躬身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青砖上,像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枯叶:"臣以为,当用三策。"
他顿了顿,看着嬴政眼中燃起的火苗:"其一,令各郡县登记商户存粮,十石以上者须报官备案,隐瞒者罚作城旦。其二,疏通栈道,征调巴蜀粮船直抵咸阳,沿途设卡查验,严禁私贩。其三,铸造新钱,规定一石粟不得过五十钱,敢抬价者,斩左趾。"
"铸造新钱?"吕不韦的算珠停了,"秦半两流通多年,骤然改铸,恐生祸乱。"
"不是改铸,是增铸,"李斯从袖中取出一卷图样,展开时能看见上面细密的文字,"臣已让少府监设计了新钱,正面仍铸半两,背面加刻郡县名。哪个郡县物价失控,一看钱背便知,郡守难辞其咎。"
淳于越突然拍案而起,儒袍的袖子扫落了案上的漆杯:"胡闹!物价自有天道调节,岂能由官府强定?若百姓都等着官府定价,谁还肯勤恳耕作?"
"博士是没见过易子而食的景象,"李斯的声音平静却带着重量,"前日我去西市,见有妇人用祖传的玉簪换了半袋沙土——那沙土里混着几粒粟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