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朔风里的石夯
嬴政的靴底碾过长城夯土时,正有三柄石夯在暮色里起落。夯头裹着的麻片渗着新鲜血渍,把青灰色的夯土染出点点暗红——那是昨日被冻土震裂虎口的役夫留下的。
“陛下,北地已冻透三尺。”蒙恬解下沾着冰碴的披风,青铜甲片在风里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监工报说,每凿开一方冻土,要折损三个民夫的锹头。”
嬴政没回头。他望着蜿蜒如蟒的城墙在雪原上延伸,夯土的闷响顺着结冰的地表传来,像极了关中平原春耕时的牛鸣。只是这声音里裹着的不是生机,是十万役夫呵出的白气,是錾子凿击岩石的火星,是昨夜冻死在城根下的十七具躯体正在被雪掩埋。
“李斯的奏疏,你看过了?”皇帝的声音被北风撕成碎片。蒙恬低头盯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上个月还握着剑劈开匈奴的颅骨,此刻指甲缝里塞满了长城的黄土。“廷尉说,续筑长城需征发关中、巴蜀、河东三地民夫,岁耗粮草三百万石,恐动摇关中根本。”
嬴政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粒砸在蒙恬脸上。“根本?六国余孽在南阳私铸兵器,匈奴在阴山秣马厉兵,你告诉我什么是根本?”他弯腰抓起一把冻土,冰碴在掌心化成血珠,“十年前我灭六国,靠的不是李斯的竹简,是武安君手里的剑!如今这长城,就是朕的剑!”
暮色渐浓时,监工的梆子声突然乱了。三个穿着粗麻短褐的民夫跪在雪地里,他们的夯车翻倒在城墙边,车轴冻裂的木茬上挂着半块啃剩的麦饼。“将军饶命!”领头的汉子额头磕出血来,在雪地里晕开一朵朵红梅,“小的弟弟……他今早没醒过来,车才翻的……”
蒙恬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嬴政却走过去,从那汉子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块冻硬的糜子饼,饼边留着小小的牙印,像是孩童啃过的痕迹。“你儿子?”皇帝的声音软了些。汉子哽咽着点头:“小三儿才七岁,跟着俺来修长城,原想……原想能混口饭吃……”
北风卷着雪片扑过来,蒙恬看见皇帝把那块饼揣进怀里,贴身的锦袍立刻印出个黄褐的印子。“传朕的令,”嬴政转身时披风扫起一片雪雾,“今夜所有役夫加发半块麦饼,烧窑的炭再增三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绵延的城墙,“从明日起,每筑成一丈城墙,赏役夫每人一升米。”
二、窑火照夜
王二柱把最后一根柴塞进窑膛时,看见城墙的轮廓在火光里浮动,像条喘着气的巨蟒。他的脸被火烤得发烫,后颈却结着冰——方才去挑水时,汗水浸透的单衣冻成了硬壳,现在被窑火一烘,后背又痒又疼。
“柱子哥,你看那是谁?”旁边的狗剩捅了捅他的腰。窑门外的雪地里站着个穿玄色朝服的人,正弯腰看他们码在窑边的城砖。砖上的绳纹还带着湿泥,是今早从滹沱河对岸运来的黏土做的。
“别瞅了,是廷尉李斯大人。”王二柱往窑里添了把松针,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砖坯泛出暗红色,“听说前儿个跟蒙将军吵起来了,说咱们烧的砖不合规制。”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去年在骊山修阿房宫时,他的舌头就是被窑烟呛得总出血。
狗剩突然压低声音:“柱子哥,你说……咱们能活着回家不?”窑火噼啪作响,把这问句烤得发焦。王二柱想起出发前婆娘塞给他的那双布鞋,鞋底纳着“平安”两个字,现在那双鞋早磨穿了底,他的脚趾在草鞋里冻得像胡萝卜。
这时窑顶传来哗啦声,是新运来的石灰石。王二柱赶紧拽着狗剩躲开,石灰粉落进眼里,辣得他直流泪。他听见监工的鞭子在雪地里抽响,夹杂着妇人的哭嚎——准是哪个役夫的家眷寻来了,这种事这月已经是第三回了。
“哭啥!”一个粗哑的嗓音从窑口传来。王二柱眯眼一看,是负责烧窑的老把式张铁匠。老张的左胳膊齐肩空着,去年在雁门修城时被落石砸断的,后来就留在窑上烧砖。“三年前俺在长平,见着坑杀赵军的坑,比这窑深十倍!”他把半截残臂往窑火里伸了伸,像是在取暖,“能在这儿烧砖,总比埋在土里强!”
三更天时,第一窑砖出窑了。王二柱抱着块砖往城墙跑,砖面烫得他手心发麻。雪地里散落着几具盖着草席的尸体,是昨夜冻死的,等天亮就会被拖去乱葬岗。他突然想起临行时儿子说的话:“爹,长城修好了,就没人来欺负咱们了吧?”
城墙上,蒙恬正用尺量着新砌的砖缝。王二柱看见他靴底沾着血,许是踩过冻裂的尸体。“砖质尚可。”将军的声音在风里发飘,“告诉烧窑的,明儿多烧两窑,雪一停就要提速。”
王二柱低头应着,眼角瞥见李斯站在不远处的烽火台上。廷尉手里拿着竹简,笔尖在雪地里比划着什么,也许是在算今日又耗费了多少粮草。窑火在他们身后明明灭灭,把长城的影子投在冻硬的土地上,像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
三、雪夜谋
李斯把竹简摊在临时搭建的帐案上,烛火被风刮得直晃,把他的影子钉在帐壁上。案上摆着三卷文书:一卷是关中各县上报的粮草损耗,墨迹被水洇过,像是谁的眼泪;一卷是北境都尉送来的军情,说匈奴右贤王已经越过阴山;还有一卷是刚从咸阳快马送来的,是吕不韦留在相府的旧档,里面记着秦昭襄王时修长城的旧事。
“蒙将军以为,这长城还要修多久?”李斯的笔悬在竹简上,迟迟未落。帐门被推开,蒙恬带着一身雪进来,甲胄上的冰碴落地时发出碎玉般的声响。“至少还需三年。”将军解下佩剑放在案上,剑鞘上的鎏金被寒气冻得发乌,“阴山段要筑七十二座烽燧,雁门关需加高三丈,这些都急不得。”
李斯突然笑了,笑声撞在帐壁上弹回来,带着点苦涩。“急不得?可关中的仓廪已经见底了。”他抓起那卷粮草文书,纸页在抖,“去年秋收时遭了蝗灾,河东郡的粮仓连种子都快不够了。再征发民夫,恐生民变。”
蒙恬走到帐口,望着外面漫天飞雪。城墙的轮廓在雪夜里泛着冷光,夯土的闷响断断续续传来,像困在地下的巨兽在喘息。“前几日斥候回报,头曼单于在狼居胥山会盟,十五个部落的王都去了。”他的声音突然沉下来,“他们在等,等咱们的长城修不下去,等咱们的民夫冻毙在雪地里,等咱们的粮仓空得能跑老鼠。”
帐外传来一阵喧哗,是押送粮草的车队到了。李斯掀帘一看,几十辆牛车陷在雪窝里,车夫们正用石头垫车轮。每辆车只装着半车粟米,麻袋上还印着“蜀郡”的戳记——那是从千里之外的成都平原运来的。
“看见没?”蒙恬的手按在李斯肩上,掌心的老茧磨得郡守的锦袍发毛,“这就是为何非要修长城。今日咱们在这里多冻死一个民夫,明日就能少死十个边关的士卒,少流百石关中的粮草。”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块城砖,砖面还带着窑火的温度,“这不是砖,是关中百姓的命。”
李斯盯着那块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初入秦地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游士,在咸阳街头看见刑徒们拖着木枷修筑驰道,枷板磨破的皮肉粘在木头上,血珠子滴在黄土里。当时他觉得秦法严苛,如今才明白,那些血珠子早晚会长成支撑天下的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