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雨下得黏糊糊的,墙根的青苔疯长,连空气都带着股潮味。王奶奶翻箱倒柜找雨鞋时,瞥见墙角立着的油纸伞——伞骨是竹制的,伞面蒙着桐油布,伞柄包着层褪色的蓝布,是老伴生前用了大半辈子的物件。
伞面上落了层灰,凑近一看,桐油布的褶皱里竟长了层白霉,像撒了把面粉。“这伞咋还发霉了?”王奶奶用布擦了擦,霉斑却越擦越明显,还蹭下点灰绿色的粉末。
张大爷蹲在旁边抽着烟袋,烟锅的火星在潮湿的空气里明明灭灭:“放了大半年没动,不发霉才怪。当年你老伴雨天赶集,就靠这伞挡雨,那时咋不见霉?”
“那时候常拿出来晾,”王奶奶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伞柄的蓝布,布面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竹骨,“现在用不上了,倒委屈它了。”
阿伟从柴房拖出个旧木架,想把伞撑开晾晾。可刚扳开伞骨,“咔”的一声,最边上的一根竹骨突然断了,断口处还带着点霉斑,像被虫蛀过。
“这可咋整?”阿伟举着断骨,“扔了吧?看着怪可惜的。”
李婶端着刚晒好的陈皮路过,闻着伞面的霉味皱了皱眉:“别扔,桐油布能翻新,竹骨断了也能补。当年我娘家那把伞,补了三次,用了十几年呢。”
雨还在下,油纸伞歪在墙角,断了的竹骨像只折了的翅膀,霉斑在桐油布上慢慢晕开,像幅褪色的画。
说干就干,王奶奶找来桐油和刷子,想把伞面重新刷一遍。可刚刷了两下,桐油就顺着霉斑的破洞渗了过去,在伞面背面晕出深色的印子。“这布烂了,”她捏着破洞边缘,布面脆得像枯叶,“当年淋暴雨都没漏,现在刷点油就破,真是老得不行了。”
张大爷自告奋勇修伞骨,他找了根细竹条,想绑在断骨上。可竹条太滑,绑了三圈麻绳还是松,一使劲,竟把旁边的另一根伞骨也掰裂了。“这破竹骨!”他把竹条扔在地上,“新伞多好,不锈钢骨,又轻又结实,哪用这么费劲。”
阿伟想把霉斑刮掉,找来块砂纸轻轻磨,没想到桐油布经不起磨,直接磨出个小窟窿。“越修越糟了,”他看着伞面的破洞,“要不我去镇上买把新伞?花不了多少钱。”
李婶翻出瓶酒精,想给伞面消毒除霉。可酒精一喷,霉斑没消,反倒把桐油布的颜色融了,晕出片难看的黄渍。“这伞怕是真救不活了,”她放下酒精瓶,“留着占地方,扔了吧。”
大家围着油纸伞犯愁,雨敲打着窗棂,“滴答”声听得人心烦。王奶奶摸着伞柄的蓝布,那上面还留着老伴的手温,舍不得扔;张大爷看着断成两截的伞骨,想起年轻时借这伞给邻村姑娘送过货,也犯了难。
“这伞不只是挡雨的,”王奶奶突然说,“那年我生娃,下着大雨,你大爷就用这伞背我去卫生院,伞骨断了一根,他愣是把棉袄脱下来裹着我……”
张大爷没说话,默默捡起地上的竹条,重新往断骨上绑。
赵铁柱从田里回来,裤脚沾着泥,见大家对着油纸伞犯愁,放下锄头拿起伞看了看。“这伞有救,”他指着伞面的破洞,“找块旧棉布,用桐油粘在破洞上,比原来还结实。”
他找来块蓝印花旧布,是王奶奶年轻时做被面剩下的,剪得和破洞一般大。又往布上抹了层熬化的桐油,小心翼翼贴在破洞上,用手按了按:“桐油干了能粘牢,蓝印花布还好看,比原来的素面强。”
王奶奶看着补好的破洞,蓝印花的花纹和桐油布的底色倒挺配,忍不住笑了:“你这小子,还懂这个。”
张大爷的伞骨,赵铁柱有办法。他把竹条在火上烤了烤,烤软后弯成和断骨一样的弧度,再用细铁丝紧紧缠在断骨上,接口处抹了点桐油。“烤过的竹条有韧劲,”他试着扳了扳,“比原来还结实,撑伞时准不晃。”
张大爷撑开伞试了试,伞骨果然稳当,断口处的铁丝闪着光,倒像给伞骨镶了道边。“行,这手艺比修伞铺的强!”
阿伟的霉斑,赵铁柱教他用白醋擦。“白醋能除霉,还不伤桐油,”他蘸着醋擦了擦,霉斑果然淡了,“再拿到通风的地方晾两天,潮气散了,就不会再长霉。”
李婶也没闲着,她把伞柄的蓝布拆下来,换了块新的粗布,用棉线密密缝上,还在柄尾绣了朵小梅花。“这样握着不硌手,”她笑着说,“比原来还好看。”
大家分工合作,补伞面的补伞面,缠伞骨的缠伞骨,擦霉斑的擦霉斑。雨还在下,屋里却暖融融的,桐油的香味混着蓝印花布的草木香,驱散了梅雨季的潮味。
两天后,油纸伞修好了。蓝印花布的补丁在伞面上像朵花,烤过的竹骨撑得笔直,新缝的伞柄缠着粗布,握在手里暖乎乎的。
这天又下起了雨,王奶奶提着菜篮要去赶集,张大爷把修好的伞递给她:“拿着,别淋着。”
王奶奶撑开伞,伞面在雨里“嘭”地张开,桐油布挡住了雨,蓝印花补丁处没漏一点水。她走在雨巷里,伞骨“咯吱”轻响,像老伴在旁边说话。
有小孩指着伞上的补丁笑:“这伞好旧啊!”
王奶奶笑着说:“旧是旧,可它挡过的雨,比你们见过的都多。”
阿伟看着王奶奶的背影,突然跑回屋,把自己的新塑料伞收了起来。“我也想修修那把旧伞,”他对赵铁柱说,“等雨停了,你教我熬桐油呗?”
李婶翻出旧相册,里面有张老照片:年轻的王奶奶和老伴共撑一把油纸伞,站在油菜花田里,伞骨断了一根,却笑得格外甜。她把照片摆在桌上,正好对着修好的油纸伞。
雨还在下,油纸伞在雨里转着圈,蓝印花补丁闪着光,像在说:老物件不怕老,只要有人疼,就能一直陪着过日子。
梅雨季快结束时,雨停了,太阳终于露出脸。大家把油纸伞撑开,晾在院里的绳上,桐油布在阳光下泛着光,蓝印花补丁的花纹格外清晰。
王奶奶给伞面又刷了层桐油,油香漫得满院都是。“这伞啊,”她摸着伞柄的梅花,“明年雨季还能用,说不定能陪我到抱重孙子。”
张大爷蹲在伞下抽着烟袋,烟圈从伞面的缝隙钻出去,在阳光下散成雾。“当年借这伞给你李婶送过花,”他笑着说,“现在她还总提,说那伞漏雨,把花淋得蔫蔫的。”
李婶从屋里端出刚晒好的梅子干,放在伞下的石桌上:“这伞晾东西正好,挡住潮气,还透着风,比竹匾强。”
阿伟学着赵铁柱的样子,给伞骨抹了点桐油,动作笨手笨脚的,却做得认真。“等我学会了,”他说,“就把村里的旧伞都修修,让它们都能再挡挡雨。”
赵铁柱看着晾在绳上的油纸伞,蓝印花补丁在风里轻轻晃,像只停在院里的大鸟。他忽然明白,老物件不只是物件,它们是日子的见证,挡过风,避过雨,藏着一茬又一茬的暖。
夕阳落在伞面上,把影子拉得老长,桐油的香味混着梅干的甜,在晚风里慢慢散开。油纸伞静静待着,像在等下一场雨,等下一个需要它的人,把日子里的暖,一直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