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赢不了……永远赢不了人心!”
“老子守的……是人心还没死绝的那点热乎气儿!你……不懂!”
布克布鲁高大如山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帝都的方向。那金碧辉煌的宫阙,此刻在他心中,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由黎城废墟和无数北境冤魂凝结成的血色尘埃。
他脚下的路,通往帝都的路,似乎并非铺满了荣耀的黄金,而是由无数像刘老五这样不知为何而死的尸骨,以及像胡同里那些妇孺眼中刻骨的绝望与恐惧……一层层堆砌而成。
他第一次,对这场由他亲手点燃、席卷北境的滔天战火,对这场看似势如破竹的胜利,产生了一丝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怀疑。
“传令……”布克布鲁的声音响起,异常地沙哑干涩,像是砂轮在生锈的铁器上摩擦,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酷决断。他停顿了很久,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才能挤出喉咙,“休整……三日。然后……兵发苏什!”
命令下达,却听不到往日那种狂热的应和。周围的叛军士兵,似乎也被这满城的死寂和族长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所感染,只是沉默地执行着命令。
黑色的洪流开始缓缓移动,涌向黎城各处要害,留下遍地狼藉与无声的死亡。
而此刻,在黎城一条被浓烟和夜色彻底吞没的、满是污水和瓦砾的窄巷深处,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如同受惊的狸猫般,在断壁残垣的阴影里亡命奔逃。
狗娃的脸上糊满了泪水、汗水和污血,早已分不清彼此。他那只紧握着半块虎符的手,却如同铁铸一般,死死地攥着,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只有一个念头,如同烙印在灵魂上的火焰:冲出去!冲出这座地狱!去帝都!找到李易!把神捕大人的话,把这半块染血的虎符……交给他!
冰冷的青铜虎符边缘硌着他的掌心,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刘老五最后的心跳和滚烫的嘱托。
他穿过燃烧的街巷,跳过横陈的尸体,每一次脚步落下,都仿佛踏在黎城累累的白骨之上。
死亡的阴影紧追不舍,叛军的呼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催命的符咒。
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终于,在一处坍塌了大半、堆满垃圾、早已废弃的城隍庙后墙根,狗娃发现了一个被疯长的野草和倒塌的土坯半掩着的、仅容一人钻过的狗洞!
洞外,是黎城之外无边无际的、沉沉的黑暗!
希望如同冰冷的针,刺穿了绝望的麻木。
狗娃毫不犹豫,手脚并用,像一条泥鳅般,拼命地挤过那个狭小肮脏的洞口。
粗糙的土石和尖锐的断木刮破了他的衣服,划伤了他的皮肉,他浑然不觉。当他整个身体终于挣脱洞口,滚落在城外冰冷潮湿的泥地里时,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城外带着草木灰和血腥味的空气。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黎城,这座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城池,此刻如同一头垂死的巨兽,在血与火中痛苦地扭曲、**。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浓烟翻滚,遮蔽了星辰。
城内隐约传来叛军搜索的呼喝和零星凄厉的惨叫。神捕大人……赵叔……狗娃的爹娘……无数熟悉的面孔……都永远留在了那片燃烧的炼狱里。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流进嘴里,是咸腥苦涩的味道。狗娃狠狠抹了一把脸,将那撕心裂肺的悲痛和嚎啕大哭的冲动死死压回喉咙深处。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半块冰冷的青铜虎符,在远处黎城冲天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幽暗而沉重的光泽,上面的虎形纹路被鲜血浸染,狰狞中透着一股悲怆的威严。
“小易哥……神捕大人的话……虎符……”狗娃喃喃着,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
他猛地将虎符紧紧攥回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南方!帝都的方向!然后,这个瘦小的身影,一头扎进了城外无边的黑暗,如同投入怒海的一粒微尘,朝着渺茫却必须抵达的彼岸,开始了亡命的狂奔。
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
黎城的火光在他身后渐渐拉远,最终缩成天边一抹猩红而绝望的烙印。
前方,是漫漫长夜,是未知的凶险,也是仅存的一线微光。
半块染血的虎符,一句“守人心”的遗言,一个少年肩负的沉重使命,
就这样,在青国历1826年深秋的寒夜里,跌跌撞撞地,
奔向了帝国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