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破旧军服、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是黎城残存守军的头目,姓赵。
他拄着半截断裂的长矛,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刘老五身边,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老五……兄弟们都尽力了……可你看看……”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城下那无边无际的叛军营盘,又绝望地扫过城墙上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兵和百姓,“粮仓……最多再撑十天。箭矢……不足千支了。滚木礌石……连城里的祠堂门槛都快被拆光了!还有这城里……”
他指了指城下巷子里密密麻麻挤在一起、面如菜色的难民,“人太多了!再这么下去,没等布克布鲁打进来,我们自己就先……”
“撑不住也得撑!”刘老五猛地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像铁锤砸在砧板上,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他一把抓住赵老兵的胳膊,那只手如同铁钳,冰冷而有力,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老赵,你听着!布克布鲁是什么人?他破一城,屠一城!白沙城里那些没跑掉的百姓……什么下场?嗯?军台驿那几百号人,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黎城后面,就是苏什,再后面,就是北境腹地!我们这里跪下了,后面成千上万的父老乡亲,就全得躺在布克布鲁的屠刀底下!”
他松开手,目光如电,扫过城墙上每一个能听到他声音的人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们守的,不是这几堵破墙!守的是家里老人孩子还能喘气的指望!守的是青国的脊梁骨还没被彻底打断的那点念想!谁他娘的要是怂了,现在就给老子滚下去!滚到布克布鲁营前摇尾巴去!看看他那把屠刀,认不认得你这张脸!”
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城墙上疲惫麻木的人群,仿佛被这滚烫的话语狠狠烫了一下。
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有微弱的光亮挣扎着燃起。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为原始的、守护家园和亲人的悲壮,开始压过那灭顶的绝望。
赵老兵看着刘老五那双燃烧的眼睛,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吼道:“都他娘的听见没?!神捕大人说了!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搬石头!堵缺口!想活命的,就跟***拼了!”
一声压抑的、却带着血性的怒吼,如同微弱的火星,在死寂的灰烬里爆开。
疲惫的身影再次动了起来,比之前更多了一分狠厉。
刘老五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帝都的方向,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忧虑。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前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藏着一个硬物。他深吸了一口充满焦糊和绝望味道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转身继续投入城防的指挥中。
他指挥几个身手还算矫健的年轻捕快,用绳索和铁钩,在城墙内侧布设绊索和简易的陷坑;
他组织妇孺收集城中所有的粪便和污水,用大锅熬煮,制成原始的“金汁”;
他让铁匠铺日夜赶工,把能找到的所有废铁,都敲打成尖锐的三角钉……他将一个捕快应对穷凶极恶罪犯时所有的机巧、狠辣和坚韧,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之上。
时间在绝望与坚韧的拉锯中,缓慢而沉重地流逝。一个月过去了。黎城如同惊涛骇浪中一块布满裂痕的礁石,承受着一波又一波叛军狂暴的攻击。
简陋的云梯一次次搭上城墙,又被守军拼死推落;粗糙的撞车在箭雨和“金汁”的浇淋下,艰难地撞击着城门,留下深深的凹痕;叛军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射上城头,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城内的状况急剧恶化。
粮仓彻底空了。
士兵和百姓的口粮,从稀粥变成了掺杂着树皮、草根的糊糊。
饥饿像无形的瘟疫,迅速抽干了人们的力气,也抽走了最后一点希望的光泽。更可怕的是,瘟疫开始在拥挤肮脏的难民群中悄然蔓延。
先是低烧、呕吐,接着是高热不退,皮肤上出现诡异的黑斑,然后便是成片成片的倒下。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弥漫在黎城每一个角落。绝望的阴云,比城外布克布鲁的叛军更加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城墙上,守军的身影更加稀疏了。许多人站着站着,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刘老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那双曾经锐利如鹰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却依旧像淬火的钢钉,死死钉在城外的叛军大营上。他的青色捕快服上,沾满了早已凝固发黑的血污、泥浆和不知名的污秽,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唯有腰间那柄乌沉的铁尺,依旧冰冷地别在那里。
他站在一段被投石机砸塌后又勉强用土袋垒起的矮墙后,目光死死盯着城外叛军营地方向。
那里,一连数日都异常平静。没有战鼓,没有喊杀,没有新的攻城器械被推出来。只有密密麻麻的叛军士兵,在营地里无所事事地走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这反常的平静,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沉压在刘老五的心上,比震天的厮杀更让他感到窒息。
“太静了……”刘老五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猛地转头,对着身后一个同样疲惫不堪、脸上带着稚气的年轻亲兵低吼:“狗娃!带几个人,去!沿着城墙根,特别是靠近北边那段老城墙,给老子一寸一寸地敲!听声!用耳朵贴在地上听!快去!”
狗娃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刘老五的担忧,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二话不说,转身就招呼了几个还能动弹的弟兄,连滚带爬地冲下城墙。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刘老五扶着冰冷的墙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侧着头,将耳朵极力贴近冰冷的夯土城墙,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震动。汗水混着尘土,从他枯槁的脸颊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阵极其微弱、沉闷、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擂鼓声,透过冰冷的墙体,隐隐传入刘老五的耳膜!那声音断断续续,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