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禁军在成皋关前扎营以后,荥阳的气氛顿时紧张。
大军既然出关,求战的意味不言自明。征北军司、征东军司得知以后,立刻派斥候到四周窥伺,监视洛阳禁军的一举一动。而司马乂为了掩饰自己夜袭的优势与意图,则一面派使者到两军进行约战,一面派骑军上前挑衅,做出要再次与陆机会战的姿态,实则等待毛宝在两军大营的侦察结果。
输了一战后的北军气短,果然没有应战。陆机这边还在忙着整顿军心,恢复士气,不管禁军如何挑衅,就是固守营垒不出。而东军本来气势汹汹,想直接应允下来,但见北军毫无动作,受其影响,难免也有些犹豫。范阳王便和司马乂派出的使者说,要先与北军商议,等双方将领商议出个具体的日期来后,就与洛阳禁军决战。
如此一来,三方斥候往来刺探不断,都想要得知对方最新的状态与动向。虽然表面上暂时还维持着和平,但是实际上,战争随时会一触即发。
不过由于邙山大胜的原故,这种紧张的氛围并没有蔓延到禁军中。大部分人认为敌人不过如此,反而生出一股轻敌的氛围,以致于近来士卒的防御和军纪都有些松懈。刘羡对此颇为不满,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不能有丝毫懈怠。这是当年古木原之战中,郝散拼死一搏,教给他的宝贵经验。
为此,在等待毛宝消息的这段时间。无论白日黑夜,他频频查漏补缺,或慰问随军伤兵,或整肃各部军纪,或审视后勤粮秣,以确保军队时刻保持在临战状态。
这一夜,他领着孟讨几人,检查营垒周遭的明哨暗哨。最近敌骑斥候猖獗,他们听说西面有义军来援,急切地想要打听出具体的情况,刘羡自然是要严防死守,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禁军营垒依山而建,哨兵多也散布在山林里。刘羡在其中来回巡查,其实就是在山林中漫步。
夜里天空薄云如纱,星星则忽明忽暗地闪烁,苍穹似盖,天野苍茫,有莫名蓝色的寒烟袅袅而起,又渐渐为山风吹散开。风吹到湿透的戎衣上,使人感到透骨的冰凉。四下山野到处都是低矮的树丛,很容易看到一对一对亮闪闪的眼睛朝这边张望,而远望山顶,点点蓝色的磷光则像星星般闪动。
那应该是些狐狸或者豺狼,晚上出来觅食的,不想却给人惊扰了,继而一闪即逝。孟讨有些畏惧,他问刘羡说,邙山之上墓穴甚多,会不会是惊扰鬼魂了?刘羡只是笑笑,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鬼魂,若是有鬼魂,且他们真能影响到现世的话,庇护自己的亡魂也有不少吧。因此,他从不会因夜晚而感到惧怕。
接连检查了几个哨点后,一行人有些累了,就坐在一处敞亮的山坡上歇息,可以望见山脚下营垒火把通明。这个景象,不禁让刘羡记起了少年时抢劫金谷园的时候,当时他和石勒、祖逖、刘曜几人,也是在山上这么俯视着金谷园,但那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一个梦了。
正冥思之间,耳中忽闻听到少许窸窣声响,好像是动物活动的声音,又好像树枝掉落的声音,但总而言之,绝对不是风声。刘羡循声去看,只见黑暗之中,数十步外的树林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影,因为月光映射不到,刘羡看不清是什么东西。所以他怔了一怔,起身来,下意识地想要靠过去看清。
不料他刚一有动作,那黑影就慌乱起来,以一个不慢的速度消失在树林中。这次刘羡听清楚了,是人的脚步声!这应该不是己方的暗哨,自己也不记得这里有暗哨,那会是什么人?答案不言自明,可能是敌军的斥候!
刘羡一念及此,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追了上去。孟讨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见主君先行,也跟着随行。但到底慢了一步,前面的两人跑得飞快,又没有拿火把,很快就走失了身影。
刘羡在黑暗的密林中披荆斩棘地前进,前头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见身边的阻碍和荆棘,但他根据前方传来的声响,加上自己平日身手敏捷,还是勉力追逐了一阵。
可就在这时,前面忽然传来一声破空的厉响。刘羡心中警铃大作,他本能地反方向侧身闪躲,一瞬之后,果然听到“叮”的一声,刘羡非常熟悉,那是弩箭射入树木的声音。
虽说黑暗之中,对方射箭很难得手。但刘羡得知对方手中有强弩后,到底有了顾忌,行动也不比之前迅速了。摸索了一阵后,对方的脚步越来越远,最后听到极远处传来一声马嘶,很快就彻底消失了。
刘羡知道自己跟丢了对方,但还是在荆棘中慢慢摸索,很快有了收获。等孟讨等人打着火把追上来的时候,发现刘羡正拿着一架手弩,在细碎的月辉下上下端详。
他见孟讨过来,先是叹息道:“可惜,没有让南乔跟过来,他一定能追上对方。”然后又把手弩递给孟讨看,问道:“你发现什么蹊跷没有?”
孟讨打量了一番,说道:“咦,这不是我们的手弩吗?”
“是啊!”刘羡点点头,他取回手弩,面容严肃:“我去过征北军司,不同的地方,因为用材不同,制作的弩机制式也并不相同。北军的手弩用材多用桑木,我军则用枣木。”
“方才逃走的那人,用的便是我军的手弩。我本以为他是东军或者北军的斥候,可现在看来,那他应是我军士卒才对,可为什么,他见了我会逃呢?”
刘羡很快得到了答案:“有两种可能,一是敌军杀了我军的斥候,然后缴获所得。二是他虽是我军的士卒,但犯了军法,不是逃兵,就是内间。”
逃兵的意志力往往非常薄弱,行动力也极为欠缺。而根据方才遭遇的情形来看,基本可以排除这个选项。那就只可能是内间了。
想到此处,刘羡心中生出些许危机感。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整个大军营垒的西北处,距离虎牢关很近了。按理来说,敌军斥候是很难进入到这里的,所以此处的哨点也很少。如果说是意外也就罢了,可如果真是内间,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对方究竟探得了多少情报?知道己方多少虚实呢?
他立刻对孟讨下令道:“你去找李盛,让他立刻去确认一遍,军中派出去的斥候,少了多少人?有没有具体的数目,人头和账目对得上吗?”
“然后顺带叫朱延(诸葛延)带几十个人过来,我在这里等他,再在山边摸查一遍。”
等孟讨奉命离去的时候,刘羡站在原地,等待着诸葛延。手里摩挲着弩机,刘羡的内心并不平静,他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说实话,禁军近十万人的队伍,又是身处京畿,关系错综复杂,里面什么人都有。每个人一天一个念头,就差不多有十万个想法。若有人和刘羡说,里面没有被收买的间谍,这才是一件咄咄怪事。自己不也是对北军用间了吗?根据俘虏的牵秀等人的说法,北军内部也不是一条心,这本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个寻常的间谍其实也没有什么,基层军官也接触不到最核心的消息,影响不了多少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