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会带着笑靥如花的面具,在猝不及防之间,给你致命一击!”
傅:在你的中短篇里,像《双鱼星座》《蜂后》《迷幻花园》,引起了很多关注,也有各种各样的阐释。当然这些阐释,很多不是对小说艺术做出有说服力的解析,而是把它们作为女性意识、心理小说,乃至精神分析学说的范本。就我自己的阅读而言,我更喜欢《吉尔的微笑》《天生丽质》《做绢人的孔师母》等几个中篇,很大一个原因在于,透过你冷静的、不动声色的叙述,能读到一种卡夫卡式震惊的体验。这几篇小说的结尾,真是让人感觉,你就像鲁迅说的“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且你展现的还不只是这样的悲剧,还要让人看出其中的虚无和荒凉。那种决绝的狠劲,让人读了心里为之一颤。
徐:很多人跟你有共同看法,觉得我的作品里有种“决绝的狠劲儿”,这说法我喜欢。
这狠劲儿的来源其实就是生活。生活本身就是这么狠,这么残酷。它会带着笑靥如花的面具接近你,挑逗你,占有你,然后经常让你在猝不及防之间,给你致命一击!
我的大部分作品是这样的。以至于很多年轻读者在认识我之前把我想像成了一个可怕的人。哈哈。譬如网络女作家暗地妖娆这么写:
“在见到徐小斌之前,我没有被她的一堆荣誉吓倒,却被一个书迷的感叹吓倒,那书迷讲:‘我是你的话,绝对不会去见徐小斌!一个人得阴暗扭曲到何种地步,才能写出《羽蛇》这样的小说?!’是的,大抵唯有生翼的响尾才能炮制出这样的文字咒语,每个字都又毒又美,既不是罂粟,也不像砒霜,那是质感堆砌起来的匕首,在文学的范畴里划下了一道亮度能刺瞎双眸的彩虹。所谓的天才正是如此吧。然而当第一次见到她本人的时候,隔着一张餐桌远远看她,她眼里有光,热情的、单纯的、丰饶的,一张口便能镇住全场,你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意,没有阴暗,更没有扭曲。她就是一个对生活时尚充满兴趣,不在乎流露七情六欲的女子,那种坦诚会让世故的人不自觉地脸红。”
这篇文章写得很好玩。最后她下断言是我用写作在“排毒”,成就了自身的单纯。这么理解也挺有趣的。
傅:特别有趣。你的写作真是挺特别的。有时我也会想,喜欢读你的,会是一些什么样的读者。读你,会不会是因为和你一样有着并不幸福的童年经历,有着难以化解的心结;或是因为对自我,对心灵探究有着特别兴趣;或是经历了岁月沧桑,有了丰富阅历以后的一种自觉不自觉的选择。有一点是肯定的,你的小说,好读但并不好懂。走进你的小说世界,会比较难,但走近了,理解了,很可能会被你强大的气场吸引,成为你骨灰级的粉丝。
徐:我的粉丝真的不多,不过确实都是骨灰级的,有些跟着我一起走过了30多年。
最让我没想到的,是现在有一批年轻人,非常喜欢我的小说。不是装的,是真的喜欢。数十年来,不断地有学生在写有关我的硕、博士论文,近年尤甚。
前年人大文学院为我开了个研讨会,会上都是八〇、九〇后的博士硕士和青年教师,他们对我作品由衷的喜欢与精到的解读让我十分感动。相比于上一代,他们的知识结构更加完整,我有些一直被人忽略与冷落的小说,在他们的眼中成为至宝。尤其让我惊讶的,是今年五月的澳门书院之行。澳门书院全部是九〇后小孩,他们与我的对话完全没有代沟,在听我讲过课之后,学生们乘午休时间跑到珠海买我的八卷本和《天鹅》,满头大汗地请我签名。我离澳时已经距离讲学有两天时间,且并未告诉他们行程,但他们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的航班,竟然都到机场送我,那一瞬间,真的有点像《放牛班的春天》中那个催人泪下的镜头。
我想这就是获得吧。写30多年不可能一点没有获得,这就是我的获得。
傅:看来你得修正下“无论是早生30年,还是晚生30年,我都算是生不逢时”的感慨了,毕竟有这么些知心的读者啊。
言归正题,你在小说里会比较多地写到游戏,但这些游戏并非是轻松欢快的,都包含了危险,而且还渗透了其中人物耻辱的生存经验。《做绢人的孔师母》里女主人公书茵和她倾心的孔令胜玩救人的游戏,躲到靶场的弹坑里,在因紧张而尿失禁的尴尬情境下,被孔令胜找到,诡异的是,不久后,孔令胜就阴差阳错死在了靶场上,而他的母亲孔师母,后来也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调查》里,“我”所做的调查,不妨视为一次游戏式的精神历险,换来的却是对不由自主卷入其中的参与者身心的巨大伤害。有时这些场景,会让我联想到卡夫卡的《在流放地》。这样的描写里隐含了深层意味,但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意味?
徐:在这个无序的、具有无限多样性的宇宙之中,存在着一种制约。人类把它叫做游戏规则。
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游戏规则。孩子设定三支火柴棍是爸爸、妈妈和孩子,火柴盒则是他们坐的大汽车。爸爸自然在前面开车,爸爸兜了一圈又一圈,火柴盒的底子漏了,一支火柴掉了出来,这是孩子,而妈妈则奋不顾身地跳出来救孩子,这时车停了,爸爸走出来,母子两人都获救了,自然,他们谁也没受伤。在这个小小的游戏里,爸爸妈妈和孩子的关系展现出来,指导孩子这样做的是一种深邃的命令,是上天的口述,使整个游戏像一场清醒的梦幻。孩子着迷于这种游戏,他们可以不断虚构情节变幻舞台背景以代替逃学的快感,仿佛在一个绚丽的夏日一只小老鼠逃离了老猫的追逐跑到一个布满尘土的老古玩店漫游,老鼠尽可以做各种游戏而唯独不要打碎古玩店里的珍宝。
孩子成人之后便把这游戏规则引入成人世界。于是成人世界有了政治角逐商业角逐学术角逐……一切智力的角逐都离不开规则,如同启示录一样:上帝是这样说的。但是问题是:即使上帝说的句句是真理,那么每个真理的背后也都潜藏着谬误。
傅:挺有意思的见解。怎么说?
徐:譬如有甲乙丙三人来做一个以气球为目标的掷镖游戏,参加游戏者每位各执一气球,谁的气球最后保持完好即获胜。参赛者每一轮都以抽签决定游戏的掷镖顺序,然后依次投掷一支飞镖,他们对于各自的投掷技巧全部心中有数:甲的命中率是80%,乙和丙则分别是60%和40%。那么每位参赛者究竟采取什么策略来取胜呢?答案很明显。每位参赛者都得把目标对准较强对手的气球,因为一旦打败了强者,他面对的也就是较弱的对手了。然而,如果三位参赛者全都采取同一策略,那么他们会得到与掷镖技巧相反的结果!概率计算显示:丙这个最差的参赛者获胜的机会最大(37%),而甲这位最佳选手获胜的机会却最低(30%),乙获胜的机会也只有33%。
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问题出在哪里?
徐:问题就在于甲和乙互相拼斗时,丙几乎不受任何威胁。
由于甲乙双方坚持他们的策略,而使丙增强了他的生存能力。
毫无疑问,气球之战与政治经济的竞争十分相似。于是美国经济学家阿罗经过论证得出了一个毁灭性的结论:任何想象得出的民主选举制度可能产生出不民主的结果,有时为了选上你想选的议员,你必须投他的政敌的票。——这悖论便是一个残酷的政治游戏规则。
傅:你说到了政治的经验。我更关心的是,这样一个游戏规则,在你的小说里是怎么体现的?
徐:当然,我的小说与政治毫无关系。我的小说最能代表游戏式历险的是《缅甸玉》,讲的是两个女人的游戏:20年前,缅甸女人阿韵用低价(违反规则)买走佤寨的一件上等石货,20年后,佤族女人三梅想追回这件石货,但阿韵已经把它加工成了一件精美绝伦的玉器。三梅自然不敢拿走(怕违反规则)。阿韵于是还给佤寨另一件石货(按照规则),但是最后打开石货才知道此石并非真正的翡翠。(石货只有打开才知真假,而一旦打开石便无法复原,又是悖论)表面上看,以一石易一石,不过是以一种偶然换取另一种偶然,无一不存在着风险,这应当符合商界的游戏规则。于是缅甸女人阿韵无可指摘。
但是还有深层的规则:偶然里面往往隐藏着必然。这必然是不可知的。它正是人类的童年游戏。阿韵与三梅的游戏正是那古老游戏的延续。这一回合也许是阿韵赢了,但是游戏还在继续下去。
最后的胜者本不存在——这也是游戏规则。
傅:让我印象特别深的,还有你在一些小说的结尾里,都会有血的书写。比如《玄机之死》最后写到玄机之死:玄机的血,像喷泉那样直直地喷出来,喷了许久。而周围的天空却是红的,好像是把她血中的颜色吸走了似的,直红到像是燃起了一片熊熊大火。在《羽蛇》里,羽给羊羊输血后,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有淡色的血珠,从她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等到临死前一天出血停止,“她的皮肤变得像少女一样娇嫩,全身的疤痕都消失了”。在你笔下,死亡像是献祭,总是伴随着血的洗礼。读到这些地方,我会忍不住停下来想一想,为什么会是这样?
徐:完全是一种突然降临的灵感,无法解释。
也许女人的一生都与血有关吧。从初潮开始。所以我的《末日的阳光》是一个小女孩从初潮开始对猩红色怀有一种巨大的恐惧,猩红色当然隐喻当时的疯狂年代。
另外,“以血作墨”在没有被普泛化之前我是喜欢的,原话来自于美国著名女性主义者苏珊·格巴,她说:“女性艺术家体验死(自我,身体)而后生(作品)的时刻也正是她们以血作墨的时刻。”“以血作墨”实在是对女性写作的一个准确的界定,比所谓“个人化”要准确得多了。但是后来这句话以讹传讹,完全变了味儿。
有时候,在写作最累最苦由此生病又无人问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写作真有点“以血作墨”的意思。
“灵魂和肉体一样,有工作也要有休息,灵魂工作的时候,就是现实,灵魂休息的时候,就是梦。”
傅:我想,最接近迷幻现实的大概就是白日梦了。而你的写作,在我的感觉里,也近乎是一种白日梦式的写作,套用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说法,你的小说是你让它醒着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