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或许在远古时代,灵长动物中有一支,深得日月精华、造化之功,成为万物之灵的人。人就是自然界本身孕育的孩子,和天空大地流水,和鸟兽森林花朵没什么两样,人可以和天地万物进行对话和神秘的感情交流,所谓自然界,就是神界。
傅:何以这么说?很多人讲万物有灵,那通常只是一种移情的说法,一种未经证实的一种很主观的判断。
徐:当代科学家已经对于大自然中存在的生物进行了一系列测试,最有趣的是美国FBI的测谎仪专家巴克斯特,在1966年的早春,用测谎仪记录到了植物类似人类的高级情感活动,科学家们并在随之开展的系列研究中,建立了一门新兴学科,叫做“植物心理学”——其实正是“万物皆有灵”的科学印证。
然而由于人类向神界索取得越来越多,终于背叛了神界,同时也被神所离弃。人类的每一次索取都造成神界的“边际报酬递减”,人取之于自然的越多,剩下的也就越少,人再也听不懂神界那些神秘的对话了,确切地说,人类的神性是被各种各样贪婪的欲望吞噬了,人类的翅膀,折断在自己的手中……而爱情,也确实成为了一息尚存的神性,之所以说它一息尚存,是由于它在物理学意义的时间上是极为短暂的,当然,哲学家和文学家可以说,那一瞬间即为永恒。
“加法与减法,如同出世与入世的转换,随意转换,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傅:一般说来,写爱情需要做加法。作家们给爱情故事加上很多的负累、阻碍,男女主人公从七大姑八大姨种种社会关系的泥潭中,或者从三角恋、四角恋等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中挣脱而出,这样的爱情才会被赋予特别的华彩;而这加法加到极致,便如马尔克斯笔下《霍乱时期的爱情》,以半个多世纪的跨度,穷尽所有爱情的可能性。要我说,这是一部为爱情而写的“时间简史”。《天鹅》的叙述却是走在相反的方向上,因为你做的是减法,且不说男女主人公牵涉的社会关系简而又简,他们对爱情的理解也是纯而又纯,这也迫使你的叙述不断往人物的内在深入掘进。以此看,这可以说是一部关于爱情的“心理分析小说”。
徐:刚才我提到的中篇《别人》,也是设定的最简单的人物关系,只有他和她。那应当是一部真正的“恋爱心理分析小说”。
而那一部小说,就是彻底的对“爱情”的讽刺与嘲弄。
“爱是一个枉费心机的企图”——萨特如是说。其实那样的小说,远比《天鹅》这种正面写爱情的小说好写。
人生到了某个阶段,必须学会做减法,必须断舍离。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从此就不再写《羽蛇》《双鱼星座》那种繁复华丽的小说了。加法与减法,如同出世与入世的转换,随意转换,就可以获得自由了。
傅:我之所以强调“心理分析”,是因为你为男女主人公超越年龄界限的爱情,找到了坚实的心理基础,也就是说,两个人之间的故事都可以从各自的成长经历中找到渊源。具体来讲,古薇接受夏宁远的追求,是因为他像极了她英年早逝的初恋男友Y,她和Y之间没能完成的爱情,在她和夏宁远之间得以圆满;而夏宁远爱上古薇,也是因为他童年的惨痛经历,他曾受到继母的性虐待,他的爱是缺失的。他爱古薇,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疗伤和治愈的过程。以此看,你写的更像是一个带有古典色彩的现代爱情故事。你也说到,这部小说是用现代性来诠释一个带有古典色彩的爱情故事。在你自己的理解里,现代性是怎么体现的?
徐:谢谢你的解读。
首先它的现代性就在于你细读时看到的:我给出了两人相爱的“坚实的心理基础”与“成长渊源”——这其实就是荣格强调的阿尼玛与阿尼姆斯的心理原型。他认为:“每个男人心中都携带着永恒的女性心象,据此他不自觉地建立起一种标准,这种标准会极大地影响到他对女人的选择,女人的阿尼姆斯心象的投射也是如此。”“阿尼姆斯能够被人格化为各种男性形象,从最低级的一直到最有才智的,这要取决于妇女自己的进化程度。”“一个聪敏的有文化的女子比那些受教育较少的姐妹们更加是阿尼姆斯权威的牺牲品。”
我研究过很多案例,后来发现,荣格这一理论是绝对成立的。
这也为这些“一见钟情”“前世今生”式的爱情找到了理论基础。譬如宝黛初见时贾宝玉就说: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
当然,这还不足以说明“现代性”。
傅:很多时候,现代性被简单地理解为对传统的一种反叛。比如传统作家写爱情,必定要合乎逻辑。但当代作家写爱情,有时候偏向以反逻辑的方式来解决逻辑问题,以此暴露出现代人的残缺。而与现代社会的荒谬相对应,爱情也是无需考虑太多的合理性,变不可能为可能,才有更多的喜剧性呢。
徐:我终于可以完整地回答你关于现代性的问题了。当代科学中的最艰深的“超弦理论”提出了物理世界的“超时空架构”,可以帮助人们观察多重宇宙的存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医学教授兰萨证明:人在心跳停止、物质元素处于停顿状态时,其意识、讯息仍可运动,亦即除肉体活动外,还有着超越肉体的量子讯息,即我们俗称的“灵魂”。“当生命走到尽头,身体机能尽失时,还会在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这个最新的当代科学研究成果帮了我的大忙,最后我的处理就是这样的,通过温倩木之口,道出了古、夏将在另一个世界延续生命的真相——这一点,至今还没有任何人看出来,其实我已经给足了暗示了。
所以我说,是用现代性来诠释了一次带有古典色彩的爱情。
傅:特别想和你求证一个观点。孙郁在读你的那篇《聆听者》里,把你和王安忆做比较时写道,王安忆常常有对日常欣赏的驻足,你更多的是在空白点上起飞。我的疑惑在于你的写作,至少在叙述的逻辑关系上,并不存在这样的空白点。而如果说,王安忆笔下的生活是近于原生态的景观化的再现,你笔下的生活,则可以说是更显主观的隐喻化或情境化的呈现,而即使是生活在别处,说到底也是生活日常的一种折射。尤其是在《天鹅》里,生活像音乐一样流淌。那么,你怎样理解生活,尤其是体现在你小说创作里的生活?
徐:孙郁老师这句话之后说我写的“那神界的一切,不是在缥缈的存在中而是在对俗界的挣脱过程中才可以见到的”这句话,可以解释了。
“更显主观的隐喻化或者情境化的呈现”,理解很对。评论家评我“写作在别处”,也对。的确是这样。我13岁读《复活》,牢记托翁关于“精神的人”与“动物的人”的说法,从某种意义来讲也可以说我有点“精神洁癖”。面对现实的丑恶我经常会逃避,我对现实中的丑恶、猥琐、伪善、龌龊等等非常敏感也有着极强的排斥力,可以说有一种生理上的反感。
说白了,现实已经够丑恶了,如果让我在文学艺术中继续正面描摹这种丑恶,我会受不了。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又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至今仍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的好奇心。经科学家研究,人脑从生到死,一般只用到百分之三十的神经元,这是巨大的浪费,开发自己的潜能,最大程度超越自己,从而让自己活得真正有价值——这是我对生活乃至生命的理解。至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否,我不是很在意。
“我是体验派,不仅女性,我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是我。”
傅:就我的印象,你之前的小说写爱情,有很多是男女主人公完成了婚姻意义上的结合,但在爱情的层面上并没有完成,因为有种种的残缺,不管走没走到一起,他们的爱情也注定不会完成。《天鹅》不同,男女主人公真心相爱,他们也并不止于爱情上的琴瑟和鸣,同样向往婚姻上的相濡以沫。也因为此,在这部小说里,能读到为眼下很多写作所欠缺的深情。当然,小说里夏宁远因染上非典意外死亡,他和古薇并没完成婚姻上的结合,但在爱情的意义上却是完成了的。我想在这生死与情感之间,该是体现了你对爱情,或是人生的独特的思考。
徐:我确是想“顶风作案”地写一次真爱,且并非空穴来风。古人言“情深不寿”,情,与寿,一直是对立的。说白了,一个人一生能碰上一次让自己不要命的爱,也挺值的。所以古往今来,真爱的结局无非有三,最好的结局是转化为亲情;二是转化为仇恨,所谓由爱生恨;三是在爱情最美之时,被死亡终结,这第三种,便是被人们歌颂的那种爱之千古绝唱,宝黛、梁祝式的爱情。
我历来不愿重复,如果简单写一个爱情故事,那即使写出花儿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写了一个“第四种爱情”。
傅:还有“第四种爱情”?都说爱情已经被人写尽了,写来写去无非换个布景,难有实质意义上的突破。不妨展开谈谈。
徐:古与夏真爱,但由于年龄社会文化背景悬殊,爱的方式非常不同,所以一直纠结反复,几次都濒于决裂。但是因为两人的“真”,最终还是“把爱情进行到底”。小夏是个自然之子,没怎么受过社会文明污染,爱情对于他来讲,简单明了,表达上也痛快。古薇习惯于知识分子的话语,且她敏感自尊,犹疑不定,心里早已深爱,可直到最后才敢面对爱人表白。而小夏的两句“爱情就是我们”“爱情的未来还是爱情”朴素至极的话,现在竟然已经成为一批女文青认为的“金句”——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因为我也习惯于写知识分子的表达方式,所以对小夏的这种奇葩式的与众不同的表达,想了两天两夜,也成为此次写作的一个巨大难点。
所谓第四种爱情,就是我前面讲过的,男女主人公在另一个世界延续生命的真相。
傅:理解个中写作的难度。对于爱情,我们太习惯说很多大道理了。但太多的道理,反而遮蔽了爱情。倒是这样朴素的话,深深触动我们的心弦,而且给我们一种美好的感受。在我的理解里,《天鹅》讲述了爱的故事,也呈现了一个美的故事。有评论认为,你抒写“一切骤然而逝的美欲”,且“在爱欲的背后,还有一层更终极的美欲”,虽然文章里没能说清美欲所指为何,但这种感觉是对的,你的写作可以说是一次次美的历程,最后抵达的也是美的极致,极致的美,为此有时甚至可以牺牲部分的真实,而且在你这里,美或许还是一种救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