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得更暗些时,老阿婆要回自己家了。她住的巷子离顾家不过两三条街,往常总说“几步路的事”,不肯让小辈送,今日却被沈曼君按住了手——“让逸晨送您到巷口,夜里石板滑,他扶着稳当。”老阿婆拍了拍沈曼君的手:“你呀,总把我当老糊涂,我走了一辈子的路,熟着呢。”沈曼君笑:“不是怕您不熟,是逸晨这小子想送,您就依他。”
顾逸晨早拎起了老阿婆带来的布包,里面是沈曼君刚蒸的桂花糕,还有林熙言下午碾的薄荷桂花粉。老阿婆被他扶着胳膊往外走,回头看院里:洛千羽已醒了,趴在暮容雪膝头看她编网兜,绒线在灯影里闪着软黄;宁舒乐正把编好的竹匣往林熙言药箱边放,指尖轻轻按了按匣底的薄荷叶,像怕碰坏纹路;林熙言站在竹架下收那方绣桂花的帕子,叠得方方正正往兜里揣。
“都回屋吧,别送了。”老阿婆拍了拍顾逸晨手背,却见林熙言追出来,手里捏着个小布包,塞到她手里:“阿婆,这是刚装的薄荷香袋,您枕边放着,夜里睡得安稳。”布包软乎乎的,隔着布都能闻见清润的薄荷混着桂花香,正是下午他和顾逸晨一起装的,特意用了暮容雪编的小网兜套着,绒线锁边软绵得很。
老阿婆捏着香袋笑,眼角细纹里盛着暖光:“你这孩子,总记着我夜里爱醒。”林熙言弯唇,耳尖有点红:“是逸晨说的,去年您说薄荷凉,睡得沉。”顾逸晨在旁接话:“巷口那盏灯换了新灯泡,亮得很,您到家了就开廊下的灯,我们在这儿看见就放心了。”老阿婆点头:“知道了,你们也快回屋,夜里凉,别站在外头。”
送过巷口时,老阿婆又回头望,见顾逸晨还站在原地,林熙言挨着他,两人身影被路灯拉得软长,像并在一处的竹影。她摆摆手催他们回,自己慢慢往巷里走,布包里的桂花糕温温的,手里的香袋凉丝丝的,脚步踩在青石板上,竟比来时更轻缓些。
自家院门是旧木的,门轴上了油,推时“吱呀”一声,轻得怕惊了院里的夜。老阿婆摸黑开了廊下的灯,暖黄的光漫开,照见院里那棵半大的桂树——还是前年老顾(顾父的父亲)陪她栽的,今年也缀了些细小花苞。她把布包放在廊下条案上,先拆了那小香袋,挂在床头的竹钩上,网兜上的绒线蹭着帐沿,软沙沙的。她摸了摸网兜锁边,笑了:“这针脚软得,容雪这孩子手巧,做活总这么细。”
转身去倒热水时,瞥见案上放着个旧木盒,是她白日出门前翻出来的彩线匣子,里头还压着半块浅黄绒线——正是下午给暮容雪的那种。老阿婆坐下拆布包,把桂花糕放进陶碟里,又捏起那包薄荷桂花粉,往窗边的瓷瓶里倒了些。瓶里插着支顾父今早掐的桂花枝,粉簌簌落在花枝上,倒像给花苞添了层糖霜。
窗外传来远处顾家院子的笑闹声,隐约是洛千羽在喊“姐姐编的网兜能装萤火虫”,混着暮容雪温软的应和声,还有苏琼宇问“舒乐哥,你这匣子编完了,要不要给封瑾寒哥也编个小的?”——听宁舒乐低低应了句“他下周来,编不赶趟就先送薄荷粉”,老阿婆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心里装着人呢。
她端起热水喝了口,指尖摩挲着床头香袋的网兜边,对着灯笑了笑,往被窝里塞了个暖水袋,香袋的薄荷香漫过来,混着院里的桂花气,软得像把顾家那院的暖,都裹进了这夜里头。她轻轻拍了拍香袋,低声道:“都是好孩子,心细得像这绒线,缠得紧,暖得也久。”
院里的灯换了盏新的,橘黄的光透过细竹灯罩漫下来,落在药箱旁的竹匣上,连刻的薄荷叶都像浸了暖。顾逸晨拉着林熙言往廊下坐,手里拎着个小竹筐,里面是刚摘的晚桂,花瓣嫩得泛着粉。“你看,”他捏起一捧往林熙言面前送,“这茬比白日的香,留着给你装香袋,够编十几个了。”
林熙言指尖碰了碰花瓣,软得像羽毛:“够了,分些给容雪她们就行。”顾逸晨却不肯,把花瓣往竹筐里拢了拢:“给她们的是白日摘的,这筐是你的,留着放枕边,夜里闻着香。”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块半旧的木梳——是林熙言常用的那把,梳齿上还沾着片干薄荷叶。“方才在你药箱边捡的,”他把木梳递过去,指尖轻轻刮过梳背,“齿缝里卡了药渣,我给你梳梳?”
林熙言没躲,任由他抬手拢起自己的头发。顾逸晨的动作轻得很,怕扯着他,梳到发尾时,见有几根碎发沾在颈后,又用指腹轻轻拈掉。“你总低头碾药,头发都垂下来挡眼,”他忽然说,从袖里摸出根浅绿的绒绳——是暮容雪编网兜剩下的碎线,他偷偷收了的,“我给你系个小辫?就系在耳后,不碍事。”
林熙言偏头看他:“你会?”顾逸晨梗着脖子:“看容雪给千羽系过,不难。”说着笨手笨脚地拢起耳后的碎发,绒绳绕了两圈,却总系不紧,末了索性打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还得意道:“你看,挺好看。”林熙言抬手摸了摸,绳结软乎乎的,蹭着耳廓发痒,忍不住笑:“丑死了。”却没解下来。
顾逸晨见他笑,心里松快,又凑过去闻了闻他发间:“有薄荷香,还有桂花甜,比香袋好闻。”林熙言推他:“别闹。”他却顺势握住那只手,往自己膝头放,“不闹了,跟你说正事——明日我学缝衣裳,你真教我?”林熙言点头:“嗯。”他又追问:“那你得手把手教,不然我学不会。”林熙言抽手要躲,被他攥得更紧,“就一下,教我穿针就行。”
第二日天刚亮,顾逸晨就揣着那块浅灰苎麻布蹲在廊下等。林熙言端着药碗出来,见他手里捏着针线,针鼻对着线头戳了半天,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忍不住笑:“过来。”顾逸晨立刻凑过去,把针线递给他。林熙言捏着线头抿湿,对准针鼻穿过去,刚要递回去,手腕却被他轻轻按住。“你教我,”他低头看着林熙言的手,指尖虚虚搭在他手背上,“你动,我跟着学。”
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林熙言的指尖细白,捏着针尾轻轻动,顾逸晨的手指粗些,跟着慢慢挪,线头颤巍巍地往针鼻凑,偏了几次,终于穿了过去。“成了!”顾逸晨眼睛亮起来,抬头看林熙言,鼻尖差点撞上他额头,“你教我就会。”林熙言往后退了退,耳尖发红:“自己练吧。”
他转身要走,顾逸晨却拽住他衣角:“熙言,你看这布,裁成你旧衫的样子,会不会太宽?”林熙言回头,见他把布往自己身上比,比划得歪歪扭扭,忍不住走回去帮他抻平:“肩宽留两寸,你总爱往我身边凑,太窄了挨着手肘。”顾逸晨笑:“还是你懂我。”林熙言没说话,手指捏着布边,忽然想起昨夜他系的歪蝴蝶结,嘴角又软下来。
午间日头暖,顾逸晨蹲在院里缝衣裳,针脚歪歪扭扭像爬小虫,林熙言坐在旁边碾薄荷,时不时抬眼瞥他。见他指尖猛地一缩,“嘶”了声把手指往嘴边送——许是又扎了手,却还梗着脖子往布上凑,林熙言忍不住放下药碾走过去:“我来吧。”顾逸晨把针递给他,指尖还沾着点血珠,委屈道:“怎么总扎手?”林熙言接过布,指尖翻飞着缝了几针,针脚匀得像尺子量过的。顾逸晨盯着他的手看,见他捏针时指腹蹭过布面,露出几道浅痕——是今早碾药时被药杵磨的,忽然把自己的指尖凑过去,轻轻按了按那痕迹,“磨疼了吧?早说让我碾。”
林熙言缩手要躲,他已转身从药箱旁拿过薄荷膏,挖了点膏体在指尖揉开,轻轻往林熙言指腹抹:“娘说这膏凉,擦着舒服。”林熙言没再躲,任由那凉丝丝的触感漫开。“你看,”顾逸晨凑过来看他缝的针脚,“你缝的就好看。”林熙言没理他,缝完一段,把布往他怀里塞:“自己练。”
顾逸晨却不接,从兜里摸出颗桂花糖塞他嘴里:“给你吃,谢你教我。”糖甜混着薄荷香漫开,林熙言含着糖,看他又低头跟针线较劲,阳光落在他发顶,暖得人心里发懒。这时洛千羽蹦过来,扯了扯林熙言耳后的绒绳蝴蝶结,仰头笑:“熙言哥,这绳像前儿河边那只白蝴蝶!舒乐哥劈竹时那旧衫子也像蝴蝶,你们都有蝴蝶呀。”林熙言低头拍了拍他的头,顾逸晨在旁接话:“这是给熙言哥挡碎发的,比蝴蝶有用。”说着偷偷把绳结又系紧半分,才低头继续缝,却忽然低低说:“等缝好了,你穿上,我就天天跟你一起碾药,你碾药,我给你递桂花,成不?”
林熙言没应声,只是抬手,轻轻帮他把额前的碎发拢到耳后,像他昨日给自己系绒绳时那样。顾逸晨缝针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日头还暖。风掠过竹架,那件快缝好的浅灰苎麻衫搭在竹竿上,软乎乎地晃,像盛了满衫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