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那片已然亮起万家灯火的居民楼。灯光星星点点,宛如撒在巨大黑色丝绒上的温暖碎钻。不知哪家窗户里飘出炒菜的滋啦声,混合着隐约的电视节目声响,充满了寻常百姓家的安稳与暖意。这景象忽然让我想起下午来窗口咨询的那位大妈,她反复念叨的就是“稳妥”二字。想到这里,内心因突发任务而涌起的烦躁,似乎真的被这人间烟火气冲淡了些许。或许,这额外的、看似繁琐的奔波,就像是为我们已经夯实的业务流程再额外加固的一道保险,虽然过程会辛苦些,但最终能让每一份财产继承的认定都更加站得住脚,更能经得起时间和政策的考验。
“走吧,”我伸手拍了拍小王依旧紧绷的胳膊,试图传递一些力量,“今天早点回去,泡个热水脚,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可是场硬仗,咱们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
小王“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把手机塞回外套口袋,顺势踢了踢脚边一颗无辜的小石子。石子“哒哒哒”地滚出半米多远,最终撞在花岗岩花坛的边沿上,停了下来。“我现在就祈祷,明天可千万别下雨,”她抬起头,望着昏黄路灯下显得深邃莫测的夜空,忧心忡忡地说,“要不然,咱们辛辛苦苦贴上去的公告,还没等人看清,就先被雨水泡烂、冲花了,那才叫冤死了,纯属白干。”
晚风渐劲,将我俩的影子在身后的人行道上拉得又细又长,蜿蜒着向前延伸,仿佛两条即将踏上未知征途的路径,虽然曲折,目标却清晰可见,指向一个必须完成的、踏实的方向。远处,夜市的喧嚣隐隐传来,夹杂着零星的、拉长了音调的叫卖声:“烤红薯——热乎的糖心烤红薯诶——”那股特有的甜香顺着风飘过来,丝丝缕缕,给这骤然笼罩下来的、略带沉重的夜色,巧妙地添上了一抹温暖而踏实的人间烟火气。
第二天清晨,空气里还弥漫着破晓前未散的湿冷,路灯尚未完全熄灭,在青灰色的天幕下耷拉着昏黄的眼皮。
因为今天时间紧,任务重,所以我和小王已经坐在了单位会议室的电脑前,屏幕上电子地图的冷光映着我们两张写满焦虑的脸。那三十七个被红色标记圈出的地址,像一把被顽童任性抛撒的钉子,尖锐地楔入城市的东南西北,毫无章法,彼此遥望。
科长大步流星地推门进来,带来的不止是清晨的寒气,还有一份沉甸甸的压力。他大手在空中一挥,定下了“今日事今日毕,一宗不能少”的铁律,但那地图上点与点之间肉眼可见的距离,让这命令听起来像是个艰巨的玩笑。
“这……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嘛!”小王几乎要哀嚎出来,手指无措地在触摸屏上划拉,地图随之徒劳地缩放,“你看,‘锦河苑’,地图显示都快贴到城北高速口了!再看看这个‘枫丹白露国际公寓’,好家伙,在城南新区最南头!这一南一北,就算是凌晨不堵车,跑个来回也得快两小时!还有这些,”她放大老城区区域,“‘柳巷17号附3号’这种门牌,车能不能开进去都是个问题!”
我盯着那密密麻麻的标记,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科长的指令如山,抱怨解决不了问题,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别自乱阵脚,”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我们先分类。把区域相近的、顺路的打包,规划一条相对合理的路线,尽量少走回头路。有物业的新小区一类,难搞的老旧小区另一类,区别对待。”
科长将厚厚一叠刚打印好的公告放在桌上,纸张还散发着打印机特有的温热和淡淡墨粉味。“清单我最后核对过了,三十七宗,一宗不差。公告每户三张,按要求需公示十五天,胶带要用粘性最强的那种,别让风一吹就跑了。”他放下公告,又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两瓶矿泉水和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这是盖了公章的情况说明和我们的工作证复印件,遇到阻拦或盘问,及时亮明身份,耐心解释。拍照是关键环节,”他特别加重了语气,“每处至少三张:张贴过程的动态照片,确保操作者入镜;张贴后的特写,字迹必须清晰可辨;还要有带环境的全景,能把公告和楼栋号、单元门牌拍进去。这是留给省厅看的‘铁证’,马虎不得!”
我和小王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那抹沉重的阴影。我们迅速行动,将三十七个地址像拼图一样,勉强归类成三大片区:单位附近的老城区、需要跨越半座城的城北片区,以及最遥远、变数最大的城南新区。小王细心地将公告按规划好的路线顺序,分装进三个硕大的透明文件袋,又像检查战备物资一样清点装备:大卷的强力胶带、剪刀、黑色记号笔、满电的充电宝、以及那台关系重大的数码相机。
早晨七点半,我们驾驶着一辆略显老旧的公务用车,一头扎进了早高峰逐渐凝聚的车流中。第一站是咫尺之遥的“勤俭巷120号大院”。这是一个典型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产物,没有物业,只有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守着破旧木桌听戏曲广播的大爷。
车刚停稳,大爷警惕的目光就扫了过来。我拿着公告和文件夹下车,脸上挤出职业化的笑容:“大爷,您早!我们是自然资源和规划局的,来贴个公告。”
“啥公告?”大爷“啪”地关了收音机,眼神锐利,“广告可不能乱贴啊,我们这堵墙是去年才新刷的。”
“不是广告,您放心,”我连忙解释,“是继承公示公告,国家法律规定的程序。”我递上介绍信和工作证。
大爷凑近,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又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以及身后正笨拙地调试相机的小王,这才稍稍放松:“继承?哦……是老李家那事儿吧?贴吧贴吧,就贴那边公告栏上。”他挥挥手,指向小区入口处一块锈迹斑斑、被各种“通下水道”、“开门锁”小广告覆盖得密密麻麻的铁皮板。
道了谢,我们赶紧过去。面对那块几乎无处下手的“广告墙”,小王掏出随身带的小铲子,费力地清理出一小块勉强能容下一张a4纸的“净土”。我则剪下几条胶带,小心翼翼地将公告贴上去,用力抚平每一个可能卷起的边角。“拍照!”我低声提醒。小王举起相机,我侧身站在公告旁,手指内容,让她拍下我和公告的同框照;接着她凑近拍了特写,确保日期、姓名、地址等关键信息清晰;最后退后几步,将整个公告栏和旁边斑驳的单元门一起纳入取景框。
一套流程下来,竟也花了十来分钟。而这,仅仅是三十七分之一的开始,是漫长战役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起点。
随后的几个老旧小区,情况大同小异。不是公告栏不堪入目,需要与层层叠叠的小广告作斗争,就是根本没有公告栏,需要费尽唇舌与居民或门卫沟通,寻找一个既符合规定醒目、又能相对持久保留的位置。有的热心肠老人会主动指点,“贴这儿,这儿人多!”;有的则面露不耐,觉得我们平添麻烦。
到了第四站,“建设路58号农机公司家属院”,麻烦升级了。这院子更旧,连门卫都没有。我们刚把公告贴在单元楼道的白墙上,一位穿着睡衣、头发蓬松的大妈便从一楼冲了出来,声音尖利:“哎哎哎!干嘛呢你们!谁允许在这乱贴乱画的!赶紧给我撕喽!”
我心里一紧,赶紧上前赔笑解释:“阿姨,我们是自然资源局的,这是法定的继承公示,必须张贴的。”
“我管你什么公示不公示!”大妈情绪激动,伸手就要去撕,“这墙是我家山墙!不能贴!贴了多难看!再说,现在骗子那么多,我哪知道你们是真是假!”
小王眼疾手快拦住大妈的手:“阿姨您别急,您看,这是我们的工作证,这是单位的介绍信。这个公告是说302的赵大爷去世后,他的子女……”
“老赵家?”大妈动作一顿,语气稍缓,“老赵是好人呐……走了是可惜……但贴这也不行!要不你们贴大门口去!”
无奈,我们只得小心翼翼地将刚贴上的公告揭下,胶带残留的痕迹在墙上显得格外刺眼,又引来大妈的一阵埋怨。最终,在大门口一个相对不显眼却也符合要求的角落重新张贴。这一番折腾,耗去了近半小时,也让我们的心情像这清晨的天气一样,蒙上了一层阴霾。
临近中午,我们挣扎着赶到了城北片区。这里多是新建的高层住宅,楼宇崭新,环境整洁,但新的挑战——森严的门禁,也随之而来。
在“北城明珠”小区气派的电动门前,我们的旧公务车被身着制服的保安礼貌而坚定地拦下。“先生您好,请问拜访哪一户?需要业主提前联系物业中心确认方可进入。”
我下车,递上证件说明来意。保安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面带微笑,但原则性极强:“非常理解,但按照规定,在小区公共区域张贴任何告示,都必须先经过物业服务中心审批。请您到那边物业办公室办理一下手续。”
“同志,我们是政府公务,有紧急任务,时间非常紧张……”我试图争取通融。
“真的很抱歉,先生,规定就是这样,也是为了全体业主的利益和环境管理。物业中心就在那栋楼的一楼,您去沟通一下,流程应该很快的。”小伙子手指向不远处一座精致的玻璃幕墙建筑。
我和小王只能步行前往。物业中心窗明几净,空调温度适宜,与外面的世界恍若隔世。工作人员耐心听我们说明后,要求提供所有文件的复印件,并填写一份详细的《小区公共区域张贴申请单》,然后就是等待经理签字。这“很快”的流程,耗去了我们宝贵的二十多分钟。经理最终签字同意,但指定了唯一的张贴点:小区大门内侧那个带锁的玻璃橱窗信息栏。由物业人员用钥匙打开,我们才能张贴。虽然位置规范省心,但这份“规范”背后消耗的时间成本,让我们心急如焚。
在另一个高端楼盘“帝景豪庭”,程序更为严格。我们被要求押下工作证,由一名身着西装套裙、举止一丝不苟的物业管家“陪同”前往张贴点。她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站在镜头之外,但那种被全程监督的感觉,无形中给我们增添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
中午一点多,我们才在路边找了个快餐店,匆匆扒了几口早已凉透的盒饭。下午的任务更加艰巨,还有近二十个点像山一样压在心头,而最远的城南片区还未曾触及。天空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乌云低低压着高楼顶端,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土腥气。我和小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万一真下起雨,上午那些在露天环境下的公告,只怕凶多吉少。
怕什么来什么。车刚驶上通往城南的主干道,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瞬间就连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能见度急剧下降,我们被迫将车速降到最低,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前方仍是一片模糊的水世界。小王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被雨水扭曲的街景,声音带着哭腔:“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上午贴的那些,
尤其是那些老小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