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乡民如被有心人煽动,冲击县衙,焚烧仓廪……
那些胥吏,那些他明知还在暗处贪婪窥伺的蠹虫,他们会在秩序崩塌前疯狂地销毁账册,焚毁存粮,甚至直接对百姓举起屠刀,抢夺最后一点赖以活命的种子和口粮!
那时,颍川将彻底糜烂,成为前线大军背后无法愈合的毒疮,甚至可能引爆整个豫州的动乱。
面对粪坑,他妥协了。
他承担不起炸了的后果。
为了所谓的大局,为了那渺茫的胜机,这老农的冤屈,这无数乡民的苦难,只能暂时被压下,成为『必须』付出的代价,成为沉默的『牺牲』。
他也不敢相信百姓民众。
他深知百姓的苦难深重,也明白他们的愤怒和力量。
但这力量是双刃剑。
在这信息闭塞、人心惶惶的乱世,谁能保证这力量不会被骠骑的细作利用?
不会被地方豪强裹挟?
一旦失控,反噬的将是整个曹氏的根基。
在荀彧的骨子里,他终究是旧秩序的代表。
他信奉的是自上而下的『教化』与『治理』,他无法想象,也缺乏勇气去信任和依靠那些衣衫褴褛、目不识丁的泥腿子们,去打破、去重建。
他害怕混乱甚于害怕腐败。
他只能选择维护那个他熟悉的、哪怕已千疮百孔的旧框架,寄希望于未来局势稳定后再徐徐图之。
他只能顾及眼前的苟且。
『破而后立』?
那需要何等的气魄、力量和对未来的清晰蓝图?
曹操年轻时,或许有『破』的狠辣,但未必有『立』的耐心,以及符合荀彧理想的蓝图。
而荀彧自己,身处这风雨飘摇的乱局中心,背负着维系这艘破船不沉的千斤重担,他早已心力交瘁,已经没有了『破』的气力。
他看到了颍川的病根,看到了如同整个陈旧大汉的根深蒂固的腐朽贪婪,但他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看不到破之后,能更清明的『立』。
他只能像一个裱糊匠,用『杀鸡儆猴』和『开仓赈济』这两张薄薄的纸,勉强糊住那不断扩大的裂痕,祈求它能支撑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至少能熬过眼前这场决定生死的战争。
所以,荀彧最终只是叹息,没有再看地上那还在磕头的老农,目光投向更远处沉入黑暗的田野,声音低沉而疲惫,对身边的亲随道:『去……给这老丈……拿两斗米……』
两斗米,换老农毕生的奉献。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恩典』,一种带着巨大愧疚和无力感的『施舍』。
这微薄的两斗米,既无法填补老农失去儿子的伤痛,也无法改变颍川的现状,甚至无法真正解决老农眼前的饥饿。
只是一种象征,一种荀彧对自己内心道德困境的苍白交代。
这位被世人誉为『王佐之才』的荀令君,此刻只是一个被旧制度深深束缚,无力回天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自己理想中的秩序,在现实的泥沼中一点点沉沦。
他维护了大局,却亲手埋葬了心中的道义。
这份清醒的痛苦,远比颍川的夜色更加沉重。
他年轻时所宣扬,所提倡,所遵行的君子四德,现在看来,已近越来越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