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视百家讲坛推波助澜的“历史热”,对于我们历史学界来说,实在是一件大好事。不仅使得全民关注历史,而且也影响到了高考。据我从权威部门获得的信息,这两年上海高考文科考生,“3+1”的“1”,多数考生的选择,已经由以往的政治转移到历史。“历史热”对于几代人的影响,将是无可估量的。
看来,历史应该写得“好看”,讲得“好听”,已经不单是一个形式问题。要从象牙塔里面出来,为大众接受,必须写得“好看”,讲得“好听”。但是,这个“好”,并非“戏说”。对于历史题材的电视连续剧的“戏说”之风,人们愈来愈厌恶。历史剧的编导们似乎依然故我,有人批评他们胡乱“戏说”,他们就借口“我们不是编历史教科书”来回敬。人们当然喜欢看有趣的戏,而不是乏味的教科书演绎。但总不能老是让大家看“关公战秦琼”啊!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序言 樊树志 (2)
换一个角度看问题,人们也可以批评历史学家,为什么历史著作老是写得枯燥乏味,面目可憎,令人望而生畏?老是写成“八股”腔的高头讲章?其实历史本身的人物与事件,情景与细节,是极其生动活泼、丰富多彩的,充满了波诡云谲、风雷激荡,无须“戏说”,就可以写得有声有色。司马迁《史记》就是一个最佳典范,无须“戏说”,照样引人入胜,很“好看”。多年来持续畅销的黄仁宇《万历十五年》,把万历时代的历史用别具一格的笔法展现出来,既深刻又生动,令看惯了“高头讲章”的读者耳目一新。最近有一篇评介《黄仁宇全集》的文章,引用美国文学家厄卜代克的话:《万历十五年》把往事与现实纠结在一起,尽管它是一部严谨的学术作品,却具有卡夫卡小说《长城》那样的超现实主义的梦幻色彩。也有人感叹,黄仁宇讲故事的本领,使今日绝大多数职业史家无法望其项背。
这说明了一个道理——“史无定法”,历史可以有不同的表述方式和解读方式。使历史成为科学的德国历史学家兰克主张“如实直书”,倡导客观、冷静、无色彩;以煌煌巨著《历史研究》闻名全球的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用文明类型来阐述历史的走向;年鉴学派的法国历史学家布罗代尔主张总体史观,远距离观察1500年以来的世界。到了美国历史学家史景迁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他用“讲故事”的笔法,向读者介绍他的研究成果,《曹寅与康熙》、《王氏之死》等脍炙人口的佳作,英文版和中文版都十分畅销。美国历史学界并不因为他擅长“讲故事”,而贬低他的学术地位。
然而,在我们国内一些学者那里,非常排斥用“讲故事”的方法解读历史的路数,不屑一顾。大概是多年来习惯于一种模式,看惯了“八股文”,一旦“百花齐放”,反而不习惯了。
“史无定法”的另一种意思是,历史是需要不断解读的。英国历史学家卡尔有一句名言:“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流。”他的意思是说,人们只有借助于现在才能理解过去,也只有借助于过去才能充分理解现在。“现在与过去”是相对的概念,“现在”无止境地在延伸,它与“过去”的对话当然永无止境,永远不会停息,因此对于历史的解读绝不会停留在一个水平上。正如荷兰历史学家盖尔所说:“历史是一场永无休止的辩论。”如果同意他们的观点,那么我们应当提倡不同的作者,用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方法来重新解读历史。
易中天先生的《帝国的终结》,就是他对于中国历史的一种解读方式,或者说是对于中华帝国从形成、发展到终结的历史的一种独特理解。读者诸君如果静下心来,细细品味,便不难发现,他对于“封建”本意的理解,对于“天下为公”的“公天下”的理解,对于中央集权的理解,对于官僚制度与官僚社会的理解,都有一些独到的看法,显现了一个公共知识分子对历史与现实的睿智与敏感。
本书与他的《品三国》不一样,它是史论体裁,而不是叙事体裁,因此具有更大的自由度与主观色彩,读者诸君需要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故事”,而在于作者对历史的点评与议论,所闪现的思想火花。
序言难写,容易落入俗套,充满八股腔,很难令自己与读者满意。为名人的书写序言,更加难,这种难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俄罗斯天才作家莱蒙托夫曾经感叹,所有文章中,最难写的就是序言,为别人的书写的序言。实在是至理名言。
虽然难写,还是要写。写得不当之处,希望读者诸君和易先生的崇拜者谅解。
2007年10月5日于复旦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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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轰然倒塌的帝国(1)
公元1911年10月10日晚,湖北武昌的一个军营里响了一枪。随着枪声倒下的不仅是大清王朝,而且还有存在了两千一百三十二年之久的帝国制度。
起义是在仓促间举行的。我们现在甚至不能确切地知道,到底是谁开了第一枪。然而这一枪的影响和意义却极其深远。用佚名《辎重十一营革命史略》的话说,即“是声一响而专制倒矣”。10月12日,武汉三镇全部落入革命军手中。十天以后,即10月22日,湖南宣布独立,陕西、江西等省继而响应。到12月初,全国宣布独立的省份已达十四个之多,约占当时二十二行省(不算被日本侵占的台湾省)的三分之二。12月29日,宣布独立的奉天、直隶、河南、山东、山西、陕西、江苏、安徽、江西、福建、浙江、广东、广西、湖南、湖北、四川、云南十七省代表在南京举行会议,选举孙文为中华民国政府临时大总统。一个半月后,即1912年2月12日,隆裕皇太后颁发了宣统皇帝的退位诏书,大清王朝和帝国制度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从武昌首义,到清帝逊位,前后只有半年工夫,正所谓摧枯拉朽。
有兴趣的史料学家尽可以继续去考证和争论武昌首义第一枪是谁开的,是熊秉坤,还是罗金玉、金兆龙、蔡济民?是在工程营,还是在辎重营?但我以为这并不十分重要。因为这一枪迟早是要打响的。不在武昌打响,就会在别的地方打响;熊秉坤或罗金玉不开枪,也会有别人开枪。用句俗套的话说,他们不过是“替天行道”。或者说,在做历史要求他们做的事情,在完成历史赋予他们的使命。因此,弄不清谁开了第一枪反倒更好,因为这种不能确知和无法确证,恰恰证明大清王朝也好,帝国制度也好,都已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只用一个手指头轻轻一推,就全线崩溃,轰然倒塌,而且一朝倾覆,便再难回春。
帝国,怎么就如此不堪一击?
于是我想起了大秦王朝,想起了帝国制度的这个缔造者。的确,两个王朝的覆灭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即都是起始于偶发事件,都是首先由下级军官和士兵发难。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结果“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影)从”,最后各种政治力量一哄而起将那王朝颠覆。也就是说,贾谊《过秦论》的描述,是可以借用于大清之亡的,只不过不是“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而是“党人与军阀遂并起而亡大清矣”。秦是帝国时代的第一个王朝,清则是最后一个。两个王朝的灭亡都是一触即溃,都是“一夫作难而七庙隳(毁)”,此天意耶?民意耶?
表面上看,既是天意,又是民意。
秦王朝无疑是被自己灭掉的,因为它实在太暴戾。只要重读一下《史记》中的《陈涉世家》,就不难体会到什么叫官逼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