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我喝问时候还是颇有几分气势的,那头仿佛是个极小的孩子,抬起头来怯怯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只能看到水光潋滟的一双眼睛,极无辜的神色,应该是很好看的一个孩子,我极力想要看清楚他的面容,但是怎么都看不清。
梦里面我好像是个很凶的姑娘,三句话不合横枪便道:“多说无益,手底下见真章吧!”
那海摇得更加凶猛了,有浪从遥远的地方打过来,呼啸的声音——
——哪来的声音?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迷迷糊糊跟着那声音走到府外去,这时候月亮极好,一声尖厉的笛声划破寂静的夜幕,远远看见天空中飞过去无数亮光,像流星,但是比流星要亮上很多,我仔细一瞧,竟然是千万支火箭。
我记起小高白日里抚掌而笑的模样,他说:“好主意。”
——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么?
惨叫的声音从城外传过来,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打仗都是会死人的,我在人间并不是没有见过……好像我血液里也残存了这样一些凶猛的意念,沸腾的热血,沸腾的战鼓……只是记不真切,我像是遗失了很多记忆,可是仔细想去,却一无所得。
我只是对这世间的人生出很多怜悯的心思,因为生与死都是那样苦痛的一件事。那个临波而立的少年,这时候他在哪里呢,他也会经历这样的苦楚吗?
我惘然地想,惘然地任脚带着我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竟然到了城墙下,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恍惚是站在月亮上,横笛而吹。
是小高。
他穿了银白色的战衣,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如从天而降的妖怪,冷的月光在他面前铺了一地,就仿佛是那笛声的颜色。
声音也是有颜色的。激昂的战鼓是一种朝霞的颜色,仿佛烈火燃烧;快活的声音是一种嫩的翠绿色,就像春天里长出来的第一片叶子;寂寥的声音是广寒宫的银白色,嫦娥在极高的地方俯视人间的悲欢,冷冷的没有表情;而小高的笛声,是那样迷惘的一种苍青色,好像一个人站在辽阔的天空下,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不觉地拾级而上,小高停止了吹笛,他没有说话,我也找不出什么话可说,城墙下这么纷乱,城墙上竟然是一种孤寂的静,许久我才讷讷地找了一个话题:“我们是赢了么?”
他瞧了一眼城下:“赢了。”并没有惊喜的语气。
“那……你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他转头瞧了我一眼,三分异色。这样丑陋的一张面孔,可是他的眼睛真像哪吒呀,迷惘和郁郁的样子,可是我猜不出,有什么让他们觉得不快活。
“我没有不高兴,龙儿,我们下去吧。”
“你就是不高兴。”我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问题,他愣愣地看了我许久,忽道:“我镇守晋阳已经很多年。”
我茫然地看着他。他叹了口气:“就算是一只狗,在外流浪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我像是懂了些什么,就像我在人间的那些日子,虽然过得挺有趣,可是也常常会想,我来自何处,有没有和我一样的妖怪或者亲人。
他大概……也是想念自己的家吧。
我踮起脚来摸摸他的面孔,冰凉冰凉的。我说:“别怕,总有一天,我们都能够回去的。”
“总有一天,我们都能够回去的。”他低声重复着我的话,半仰了面孔,一弯清月照得铠甲冰冷。
火还在烧,火光映红了半边的夜,我在夜光中看他的眼睛,想起我找不到的那个少年,忽然之间觉得他只是指尖上的梦,永远都像是近得触手可及,可是我永远都追不到他的影子。
我的眼角有点湿,忽然肩上一重,已经多了一件黑色大氅,小高问我:“龙儿,冷吗?”
我说我不冷,自我到凡间,我就没有觉得冷过——当然的,你啥时候见过一头*的龙会觉得冷?如果冷,早就碰啥烧啥了。
邙山大捷(1)
大火烧了一夜,终于把敌兵给烧退了,城里的人高兴得不得了,张灯结彩者有之,大放烟花者有之,更多的人露出笑容,大街上一溜的店都开了门,卖吃的卖穿的卖好玩的耍大刀的,林林总总,每次上街我都兴奋得不得了,但是每次看到人头涌动,我都会想起,千人万人之中,我该如何找到他。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的时候,一些记忆在心里洇化成氤氲的墨迹,我渐渐就只记得一双眼睛,水光潋滟的样子……
在小高府上住得久了,多少知道一些东西,比如说,知道小高的爹曾经是皇帝,后来死了,他叔叔当了皇帝,后来也死了,现任皇帝是他堂弟,因为害怕他回去当皇帝,所以远远地把他打发到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