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一直凉到了心底。
那封薄薄的密函,就压在这块象征着帝国权柄与秩序的墨玉之下,安静地蛰伏着。
苏禾进来换了好几次茶,见我始终枯坐在案前,望着窗外的月色,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君上,此事关乎国本,为何不立即呈报陛下?若是迟了,恐生变数。”
我收回目光,落在她那张写满焦急的年轻脸庞上,淡淡一笑:“苏禾,一道菜,若是在食客最饥饿时端上,便是珍馐;若是在他饱腹时硬塞过去,便是负担。一道真言,若出得太快,反倒像精心伪造的谎言。”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需要的,不是陛下的一个“准”字,而是要让这桩“华胥所遗”的发现,变成整个帝国从上到下都渴望拥有的共同记忆。
它不能是我姜月见献上的一件功劳,而必须是时势所催、众望所归的一场天启。
——三年前,我曾将一张水车图献至中书省,尚不及御览,便被李斯以“妄改祖制,惑乱民心”八字驳回。
自那以后我才明白:再真的道理,若不合其时,也不过是一句无人倾听的呓语。
第四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晨雾如纱,缠绕在稷下学宫青灰色的檐角之间。
寒露沾衣,湿意沁入肌肤,我未披外袍,径直走向讲学堂。
我没有去见任何官员,而是命人将伊犁河谷那块黑色石板的巨幅拓片、敦煌烽燧下残简的摹本,以及我从星图阁秘库中调来的《山海经》战国异文抄本,三者并列,悬于讲堂正壁的白墙之上。
阳光斜照进来,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三幅图卷在微光里泛着不同的色泽:拓片墨色浓重如夜,残简泛黄如秋叶,而《山海经》抄本则因朱砂批注,在晨曦中隐隐透出血色。
它们风格迥异,却又透着一种诡异的和谐,仿佛失散千年的兄弟,终于隔着时空遥遥相望。
“召集院内所有通晓古篆、甲骨文的学生,十人一组,入此堂中。”我的声音在清晨空旷的讲堂里异常清晰,“备足七日干粮饮水,闭门研读。不求结论,只求比对。我要你们找出这三者之间,哪怕一丝一毫的关联。”
其中一人尤为引人注目——乃乌孙王族之后,幼年随萨满习得祭文秘语,通晓西域古老岩画符号。
他曾指着拓片一角喃喃道:“此非文字,乃星轨之痕,吾族先祖观天所记。”
此令一出,整个学宫都震动了。
这些学生,有来自中原的世家子弟,也有新归附的乌孙、月氏贵族后裔,甚至还有几个从粟特商队里半途“拐”来的天才。
让他们共处一室,本身就是一场小小的风暴。
我不急,就在讲堂外的长廊下设了一方案几,日日在此处理公务。
我能听到里面时而激烈争辩,时而陷入死寂。
火苗在灯盏中跳跃,映着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偶尔有人低语,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如春蚕食叶。
我是在熬制一锅汤,一锅能将所有人都煨进去的浓汤。
第七日午时,烈日当空,蝉鸣嘶哑。
讲堂的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一个身形高瘦的乌孙族学子踉跄着冲了出来,他双目赤红,嘴唇干裂,脸上混杂着狂喜与难以置信的神情,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画满了线条的草图。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因为激动,声音都在发颤:“大司成!找到了!我们找到了!”
他颤抖地将草图举过头顶。
我接过图,只见上面用朱笔将三幅图卷中的数十个符号分别圈出,再用细线连接。
所有的线条,最终都汇聚于一处——一个位于拓片左下角、残简右上角、以及《山海经》异文中反复提及的图腾。
那乌孙学子抬起头,用带着生硬口音的秦言,一字一句地嘶吼道:“昆仑……之墟!它们的交汇点,是传说中的昆仑之墟!是西王母的故土,也是……也是黄帝西巡的终点!”
话音未落,他身后鱼贯而出的其他九名学生,无论来自何方,此刻脸上都挂着同样疲惫而亢奋的神色。
他们的衣襟上沾着炭灰,有人指甲缝里还嵌着朱砂,眼神却如燃尽的篝火余烬,仍跳动着灼热的光。
我缓缓站起身,知道火候到了。
戌时,夜凉如水,风穿廊而过,吹得案头烛火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