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朝歌没回府,径直转向了杨嗣业的府邸。
与袁府的宾客盈门、略显热闹不同,杨府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冷清。门房老仆见到路朝歌,昏花的眼里透出惊喜,连忙要进去通报,被路朝歌摆手制止了。
“老爷子在哪儿?”
“在后园……亭子里。”老仆低声道:“将军午后就在那儿,一直没动。”
路朝歌点点头,轻车熟路地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后园。园中草木凋敝,唯有几株老松还撑着些墨绿的色泽。一座八角石亭孤零零地立在水池边,亭中,一个穿着家常旧棉袍的魁梧背影,正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结了薄冰的水面。
那背影依旧挺直如松,透着军旅淬炼出的硬朗,但不知怎的,路朝歌却从中品出了一丝落寞。那是一种习惯于号令千军、驰骋疆场的人,骤然被抽离了熟悉的世界后,不可避免会产生的空旷感。
他没有立刻出声,放重了脚步。
杨嗣业肩膀微动,却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惯有的沉浑:“来了?听脚步就知道是你小子。长安城里,能把走路走出战阵冲锋味道的,没几个。”
路朝歌走到亭中,在杨嗣业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也看向水面:“老爷子好耳力。看什么呢?这光秃秃的池子有什么看头。”
“看静。”杨嗣业终于侧过头,国字脸上皱纹深刻,眼神却依然锐利如鹰:“看了大半辈子的人喊马嘶、刀光剑影,突然闲下来,觉得这‘静’字,也挺有嚼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路朝歌脸上:“刚从宫里出来?北征的事,定了?”
“定了。”路朝歌直接道:“舆图确认无误,陛下点了头。休屠七万骑为主力,我再调五万,加上北疆边军,够用了。过些日子就出发。”
杨嗣业眼中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的亮光,那是属于老将听到战事时本能的热切,但旋即又黯淡下去,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好。伊稚斜那块骨头,是该啃下来了。你亲自去,稳妥。”
路朝歌观察着他的神色,缓缓道:“老爷子,过年时您跟我提的事,我记着呢。这次来,就是想跟您商量商量。”
杨嗣业端起石桌上早已凉透的粗陶茶杯,抿了一口,没说话。
“致仕归致仕,但您这身本事,这大半辈子攒下来的经验,就这么搁在家里看池子,太可惜。”路朝歌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恳:“武院那边,袁大将军年事已高,精力不济,院长的位子一直空悬。我想请您出山,去武院。”
杨嗣业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抬眼看向路朝歌:“武院?让我去教那些娃娃?”
“不是娃娃,是将种,是大明军队未来的脊梁。”路朝歌正色道:“他们需要学的,不止是排兵布阵、冲锋陷阵。更需要有人教他们,何为将,何为帅,何为责任。”
他想起袁庭之的叮嘱,继续道:“战场之上,令行禁止、铁血无情是必须。但为将者,心中也该有杆秤。知道什么时候该不惜代价,什么时候该惜兵爱卒;知道一场仗打下来,胜了意味着什么,败了又意味着什么;知道每一个军令背后,跟着的是活生生的人,是无数个家。”
杨嗣业沉默地听着,眼神复杂。
路朝歌说的这些,他并非不懂。他杨嗣业从来不是嗜杀之人,相反,他治军极严,却也爱兵如子。只是多年征战,很多时候不得不做出冷酷的抉择,久而久之,“铁石心肠”、“刚硬不阿”便成了他的标签。
“袁老哥……也是这个意思?”他问。
“我刚从干爷爷那儿过来。”路朝歌点头:“他完全赞同,说您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也提点我,说武院将来要教的,不能只是杀伐之术,更该教‘权衡’,教那些未来的将军们,如何做一把有温度、知轻重的‘执刀人’。我觉得,这话更应该跟您说。”
“有温度、知轻重的执刀人……”杨嗣业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再次投向结了冰的池面,仿佛那冰层之下,有他纵横捭阖的过往在流动:“这话,说到根子上了。我带兵这些年,有时候夜里想起来,也会问自己,某一场仗,某个命令,是不是本可以少死些人……但战场上,没有如果。”
他转过脸,眼神灼灼地看向路朝歌:“你小子,是怕我去了武院,把学生都教成只知死战、不懂变通的愣头青?”
路朝歌笑了,笑容坦荡:“怕,也不怕。怕的是他们只学到您的‘刚’,学不到您的‘韧’和‘仁’。不怕的是,我相信老爷子您心里这杆秤,从来就没歪过。您只是需要换个地方,把这杆秤怎么用,教给后来人。”
杨嗣业久久不语。冬日的寒风穿过亭子,卷起他棉袍的下摆。远处隐隐传来长安街市的喧嚣,更衬得这园中寂静。
半晌,他重重放下茶杯,陶杯与石桌碰撞,发出清脆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