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堍下聚了七八十人,围成几个小圈。
江南口音的嚷:“策论第三道,我引了《周官·大司徒》‘以乡八刑纠万民’……”
北地口音的立刻白了脸:“啊?我引的是《春秋》‘刑乱国用重典’,完了完了!”
有人越听越站不稳,扶着桥栏,扑通一声栽进水里;好在水浅,只湿了半截袍子,爬上来时嘴里还念:“不碍事,文章在,水淹不了……”
陆宿从旁边过,目不斜视。他早已打定主意:出场不对题,对亦无益。
罗秉忠却大喇喇挤进人堆,一把揽住两个寒士脖子:“来来来,我给你们背背我的锦绣文章——”
他张口便是胡诌,把《四书》章句和青楼小曲混着念,众人面面相觑,他却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要把考场里没用完的轻狂全泼出来。
贡院东侧设医棚。
沈小郎被同窗扶起,膝盖血肉模糊。老大夫剪开裤管,倒上烧酒,孩子竟一声不吭,只把一卷《论语》咬在嘴里。
棚外,涿州王先生手捂胸口慢慢蹲下,像一棵被风摧折的老树。郎中把脉后摇头:“肺脉如沸,须静养。”
王先生却问:“可能撑到放榜?”
郎中不语。王先生便笑,笑得像漏风的窗纸:“那就够了。”
满城客栈爆满,酒价一日三涨。
楼上,有人把包袱高高挂起,包袱里装着考卷誊录的底稿,睡前要看三遍才安心;
楼下,有人已当掉最后一件冬衣,换来两壶劣酒,与不相识的落第者碰杯:“早死早超生!”
寒门学子住的是最便宜的大通铺,一灯如豆。
罗宾忠包下整座“醉仙楼”,召来歌妓十数,酒过三巡,掷杯于地:“什么至公?我罗秉忠就是公!”
众人附和狂笑,笑声飘出窗棂,惊飞檐角乌鸦。
子时,满城无眠。
有人把铜钱撒在屋顶,听“叮当”之声卜吉凶;
有人在佛前燃指,以肉香换“金榜”一签;
有人把写满“中”字的纸条塞进馒头,硬吞下去,噎得眼泪横流;
更有人悄悄爬上城墙,对着黑黢黢的远方嘶喊:“中了!我中了!”——喊完自己先愣住,而后缩成一团,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陆宿独上城南废园,他带了一小坛雄黄酒,先敬天地,再敬父亲,最后敬那方裂砚。
酒液浇在砚背,墨痕与酒痕交融,像一道道黑色的泪。
他的好兄弟白书祁突然死了,这里是他们曾经一起来过的地方,也许很多人都不喜欢白书祁,但他们是从小长大的情谊,让他无法视而不见。
他忽然拔声高吟:“若教此夜添风雨,先向长安杀一春!”
声音撞在断壁上,又弹回来,震得他自己耳鼓生疼。
吟罢,他转身,背影被月光拉得老长,孤独的一个人走。
罗秉忠在“醉仙楼”顶楼,赤足凭栏。
夜风掀起他散乱的发,露出额角一道新疤——那是被皇后姐姐用镇纸砸的。
楼下歌妓还在唱《水调歌头》,他却忽然觉得索然。
抬手将酒壶抛下,瓷片四溅,歌声戛然而止。
他喃喃一句:“要是真中了……倒也麻烦。”
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随即被夜风吹散。
五更鼓响,贡院东墙已聚满人。
薄雾里,有人牙齿打颤,有人掌心灼烫;
有人把昨夜写好的“捷报”反复折成四方,又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