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艰难地睁开肿胀酸涩的眼睛。视线模糊,天光灰白惨淡。雨停了,但饱含腥腐水汽的狂风依旧呼啸,带来刺骨寒意。
这里……是哪里?
视线艰难聚焦,眼前是一片狼藉的景象,似乎是珠江某段平缓的河湾岸边。目光所及,是被洪水彻底蹂躏过的泥泞滩涂。
浑浊的江水退下去一些,留下一片广阔的、被淤泥覆盖的滩地,这片泥泞之上,铺陈着灾难最残酷的遗骸。
无数破碎的船板、断裂的桅杆、散架的家具、泡胀变形的箱笼、撕裂的渔网……杂乱无章地堆积着,半掩在黑泥里。各种颜色的布片,靛蓝的粗布、暗红的绸缎,在湿冷的狂风中无力飘动,折断的、连根拔起的树木东倒西歪,枝叶上挂满水草和肮脏的布条。
然而,最刺目的,是那些淤泥中横陈的……躯体。
他们以各种扭曲的、无声的姿势,半陷在冰冷的黑泥里。有的脸朝下,深埋泥浆;有的仰面朝天,肿胀发白的面孔对着灰天,眼睛空洞圆睁;有的肢体弯折着,骨头刺破皮肉……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冰冷的泥水浸泡着他们,苍蝇已经开始盘旋。
胃里翻江倒海,阿珍死死捂住嘴,指甲掐进掌心,抵抗着恐惧和恶心,目光惊惶地扫视这片泥泞滩涂,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祈望。
没有……没有……
就在绝望的冰冷即将吞噬心脏时,目光猛地钉在一处泥水洼的边缘——
一缕深黑色的、被污泥浸透的头发,散落在乌黑的泥浆里,那发式……是男子的发辫!辫子末端,系着一小段褪色发暗、却无比熟悉的红头绳!那是去年阿妹生辰时,阿珍用染坊丢弃的边角料搓成细绳,央求隔壁艇上的阿婆帮忙染红,送给阿爸的!阿爸一直系在辫梢,舍不得解下!
心脏像是被冰冷的铁手攥住!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手脚并用地朝着那个方向疯狂爬去!冰冷的淤泥陷住阿珍的手脚,每一次挣扎都耗尽力气,污泥溅满全身。
近了……更近了……
那缕辫子,连着一小块被泥水泡得惨白发胀的头皮,无力地垂在泥水洼边,辫子下面,只有一片被浑浊泥水覆盖的、微微隆起的轮廓……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嚎冲破阿珍的喉咙,撕破了河湾死寂的空气。她扑倒在冰冷的泥浆里,颤抖的手指死死抓住那缕冰冷、粘腻、带着死亡气息的头发,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极致的悲恸如同冰山,瞬间将人冻结、压垮。
只有那缕系着褪色红头绳的辫子,死死攥在手里。
风,依旧呜咽着刮过空旷的、被死亡覆盖的河湾,带来远处隐约的、更嘈杂的哭喊和混乱的人声。
……
彻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拖拽着残存的意识,阿珍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手里攥着那缕冰冷的辫子,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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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这边还有气儿的!抬走!”
“作孽啊……作孽……”
几个穿着深色短褂、浑身溅满泥点的汉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冲来,他们看到蜷缩在泥水里、手里死死抓着东西的阿珍,愣了一下,随即围上来。
“喂!细妹!醒醒!能说话吗?”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
“她手里……抓着什么?”另一个声音迟疑。
有人试图掰开阿珍紧握的手指,那冰冷的辫子触感被触碰,点燃了炸药桶!
“别碰他!!”阿珍猛地抬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靠近的人,身体弓起。
几个汉子吓了一跳,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脸上带着悲悯和无奈,叹了口气,放低声音:“细妹,放手吧……人……人已经走了。活着的人还得活啊!你看你,一身伤,再泡在冷水里要没命的!跟我们走,去博济医院,那边有大夫!”
“博济医院”四个字毫无作用,阿珍依旧攥着那缕头发,眼神空洞执拗地瞪着泥水洼。
“唉,造孽……”那汉子摇摇头,对同伴使了个眼色。另外两人不再犹豫,一左一右,不顾挣扎踢打,强行架起阿珍几乎冻僵的身体,那缕沾满污泥的辫子,终究从她无力的手指间滑落,跌回冰冷的泥沼。
“阿爸——!”一声凄厉绝望的哭喊终于冲出阿珍的喉咙,泪水混合泥浆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