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李慕青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迅速评估着慈禧的面色,在厚厚宫粉下透出的灰败,眼睑的浮肿程度,眼神的浑浊度,以及那瞬间蹙眉和按压太阳穴的动作。结合之前听闻的时常头晕目眩传言,李慕青心中初步判断她极可能是严重的高血压,甚至伴有脑血管问题,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绝症。
“回皇太后陛下,”纪沧海的声音平稳响起,仿佛并未察觉慈禧的不适,“朱藩台,确与外臣相识多年,颇有才能,此次鄙人回国投资,也是朱藩台多次邀请。”
他懒得多解释,多说多错,保持点神秘也是好的,随即转移话题:“这位是李慕青女士,是外臣的私人医生,李女士家学渊源,精研西洋医术,尤擅内科调养,此次引荐给太后,看能否提供些帮助。”他特意点明李慕青的“医生”身份,并暗示其医术精湛。
慈禧的目光在李慕青和她手中的药箱上停留了一瞬,西洋医术?这个词触动了她内心深处对衰老和疾病的恐惧。太医院那些老方子,对她的眩晕、头痛和日益沉重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力不从心……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更深的权谋考量压了下去,她重新聚焦于纪沧海关于朱云飞的论述。
“公爵阁下似乎很看好朱云飞啊。”慈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依你之见,此人担得起东三省总督之重任?那里可是龙潭虎穴,日俄环伺,非大才、大智、大勇者不能镇之。”她不喜外人干涉朝政,但她手下的两个得力助手都被鼓动,自己也是无奈。
纪沧海抬起头,目光坦然而坚定地迎向慈禧:“皇太后陛下明鉴万里。东三省确为多事之地,正因如此,才更需一位能聚财、能安民、能筑根基之臣。朱云飞所长,在于‘实’,开荒拓土,兴办工厂,铺设铁路,充盈府库,此乃固本培元之基。根基若稳,则兵精粮足,民心可用。至于周旋列强、整军经武,此乃朝廷庙算之责,非一地督抚可独断专行,朱云飞只需将东三省经营成一块富庶安稳之地,源源不断为朝廷输送钱粮物资,便是对抵御外侮最大的贡献。”他再次强调朱云飞的“后勤”角色,弱化其军政权力。
慈禧沉默着,手指的敲击声变得缓慢而沉重,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光绪压抑的、断断续续的轻咳。浓重的倦意如同潮水般涌来,头痛似乎又加剧了。载沣和袁世凯都屏息凝神,连光绪那空洞的眼神似乎也微微抬了抬。
“根基……钱粮……”慈禧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浑浊的老眼中那丝精光终于黯淡下去,被深沉的疲惫取代。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甚至有些发花。
她强撑着,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明显的力竭:“嗯,朱云飞……哀家记下了。公爵阁下见识不凡,所言……确有几分道理。东三省之事,关乎国本,朝廷自会……慎重考量。”她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皇帝也乏了,哀家也倦了……今儿就到这儿吧。公爵阁下远来辛苦,且在京城好生歇息,若有闲暇……可让内务府安排,领略领略京华风物。”最后的客套话,已显得敷衍而匆忙。
“谢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纪沧海和李慕青再次躬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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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监略显急促的引领下,众人缓缓退出仪鸾殿,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雪沫子、灰尘和冰冷湖面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鼻腔,刺得人一个激灵。
故宫观光如此的草草结束出乎了纪沧海的意料,原以为能借机品尝下传说中的一顿饭一百二十道菜,看来是没机会了。
不知是因为前日在醇亲王府冰封池塘前那瞬间的时空错位,还是紫禁城仪鸾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暮气沉沉破坏了他重游故地的心情,此时的纪沧海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去看看1908年的那座废墟,那座象征着这个古老帝国辉煌与耻辱双重印记的伤疤——圆明园。
纪沧海深吸了一口这清冽刺骨、却又无比真实的寒气,仿佛要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腐朽与暮气彻底涤荡干净,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的李慕青,后者也正看向他。
【你被嫌弃了……】
【哼,如果让我出手,至少她死之前能一直生龙活虎的,吃亏的又不是我。】
【不出手也好,省的今年她没了,有心人怪到我头上,不过不能白叫你来一趟,带你出去转转。】
“亲王殿下,能带我去圆明园转一圈吗?”纪沧海也没有多想,转身问向载沣。
载沣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是混杂着屈辱、痛心、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圆明园,那是爱新觉罗家族心中最深的一道伤口,是满洲贵胄辉煌时代被蛮力撕碎的明证,带一个身份敏感、背景神秘的外国公爵去那里,无异于将家族的伤疤再次揭开示人。
然而,载沣最终没有拒绝,他想起纪沧海那深不可测的背景,想起他对禁卫军的承诺,想起他在太后面前为朱云飞的进言……这个人,他需要笼络,至少不能得罪。
更重要的是,或许在内心深处,载沣自己也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想去看看那片被风雪掩埋的废墟,感受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提醒自己这个帝国所面临的危局。
“公爵阁下有此雅兴……本王……自当奉陪。”载沣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挥退了侍从,只带了几名心腹戈什哈,亲自引着纪沧海和李慕青,乘坐马车,在腊月凛冽的寒风中,向西郊驶去。
狂风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沙尘,形成一道道灰白色的烟柱,呼啸着掠过光秃秃的田野和枯死的树林。道路泥泞不堪,马车颠簸前行,车轮碾压过冻硬的泥块和残雪,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马车最终在一片被高大残破围墙圈起的、广袤而荒芜的区域前停下。围墙早已坍塌多处,巨大的缺口如同巨兽狰狞的伤口,裸露着断裂的砖石和腐朽的木梁。透过缺口望去,映入眼帘的场景比后世看到的更加凄凉。
厚达尺余的积雪,覆盖了绝大部分区域,填平了沟壑,掩埋了低矮的残迹,目之所及,是一片起伏的、死寂的雪原。
载沣的随侍牵来几匹马,纪沧海等人御马行进在圆明园中,雪原上几处孤零零的巨大残骸让人触目惊心。
正大光明殿巨大的汉白玉台基如同巨兽的骨骸,断裂倾倒的雕龙望柱、布满焦痕和弹孔的巨大石柱兀自矗立,雕刻着精美纹饰的巨大石构件半埋雪中,这些是昔日万千华光的冰冷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