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1月*日,星期二,傍晚
秋日的夕阳透过水木园老式窗户的玻璃,在黄振宇房间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家属楼里特有的、各家各户准备晚饭的混合香气,隐约还能听到楼下钱大爷训斥儿子、以及隔壁李大爷家电视里传来新闻联播开场曲的声音。
黄振宇反锁着房门,将外界的一切嘈杂隔绝在外。他戴着耳机,连接着书桌上那台略显陈旧的索尼随身听。磁带在里面匀速转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耳机里传来的,却不是当下最流行的周杰伦或S。H。E,而是一串串对他来说既陌生又充满挑战性的音节——那是他托苏哲想办法从外面买回来的俄语初级教程磁带。
“……Повторите3амной:3дравствуйте…(请跟我读:您好…)”磁带里,一位声音醇厚的男中音用缓慢清晰的语速领读着。
黄振宇微微蹙着眉,薄唇轻启,模仿着那个卷舌音和复杂的辅音组合:“兹德拉…斯特沃依杰?”他读得有些拗口,不太确定。他按下暂停键,倒带,重听。
“3дравствуйте。”他再次尝试,这次稍微流畅了一点,但那个“вству”的音节依然显得有些笨拙。他并不气馁,反而觉得这种攻克难关的感觉很有趣,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他那标志性的、有点痞气的笑意。他喜欢这种掌控新知识的感觉,就像征服一个新的球场,或者学会一首新的吉他曲。
书桌上,摊开着一本崭新的《俄语入门》,旁边是他密密麻麻写满笔记和音标的笔记本。笔记本的扉页上,用花体英文写着几个单词:“ForMyFuture-Overseas。(为了我的未来——海外。)”这是他内心深处最重大的秘密,一个与父母期望完全背道而驰的梦想。英语他已经掌握得近乎母语,法语和西班牙语也有了不错的基础,阿拉伯语正在入门,现在,他又向俄语这片广袤而艰难的语言领域发起了进攻。多掌握一门语言,未来申请世界名校时就多一分筹码,也为他勾勒的那个远离水木大学、翱翔更广阔天地的蓝图,添上一块坚实的砖瓦。
他完全沉浸在元音弱化、辅音连缀的规则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打着节拍,模拟着俄语独特的韵律。他甚至没注意到门外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叩叩叩——”敲门声响起,不算急促,但足以将他从莫斯科的想象拉回水木园的现实。
黄振宇心里猛地一跳,像被捉住的偷腥的猫。他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啪”一声按下了随身听的停止键,迅速扯下耳机,同时右手一把抓过旁边摊开的一本《高中物理奥林匹克竞赛题集》,精准地盖在了《俄语入门》和笔记本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不超过两秒钟,显然是“训练有素”。
“谁啊?”他扬声问道,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被打扰的不耐烦,这是他惯用的伪装。
“我,妈妈。”门外传来吴月江温和但清晰的声音,“吃饭了。叫你半天没反应,在里面干什么呢?神神秘秘的还锁门。”
黄振宇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锁。
吴月江站在门口,身上还系着那条淡蓝色的格子围裙,手里端着一个小碗,里面是洗好的、红得发亮的樱桃。她是水木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年过四十,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轮廓,气质温婉中带着书卷气,眼神通透而敏锐。此刻,她正带着些许探究的神色看着儿子。
“妈,你怎么进来了?”黄振宇侧身让开,语气带着点男孩特有的、对母亲闯入私人领地的不爽,但又控制在不会真正惹恼对方的程度。
“叫你吃饭没听见?学习这么投入?”吴月江走进房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儿子的书桌。书桌上看起来一切正常,《物理奥林匹克题集》摊开着,旁边放着草稿纸和笔,随身听和耳机线凌乱地放在一边——这在男生房间里很常见。
“啊,嗯,做了道难题,有点卡壳。”黄振宇顺势接话,摸了摸鼻子,这是他不自觉的小动作之一,“戴着耳机听英语听力呢,没注意外面。”他故意把“英语听力”几个字说得清晰自然。
吴月江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她走到书桌前,把装着樱桃的小碗放下:“吃点水果,休息一下。学习也要劳逸结合。”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黑色的随身听,随口问道:“听的什么英语材料?VOA(美国之音)还是BBC?”
黄振宇心里又是一紧,但脸上笑容不变,大脑飞速运转:“就…学校发的泛听材料,有点枯燥,都快听睡着了。”他故意打了个哈欠,掩饰瞬间的紧张。
吴月江的注意力却被随身听旁边,那本《物理奥林匹克题集》没有完全盖住的一个笔记本角落吸引了。那角落露出了一些明显不是英语也不是物理公式的字符,线条曲折,带着一种异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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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吴月江出于知识分子的好奇,伸手想挪开物理书看个仔细。
黄振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完了!要被发现了!俄语书和笔记一旦暴露,他辛苦隐藏的留学计划就可能面临盘问,甚至夭折!父亲黄剑知对他考入水木大学继承衣钵的期望有多强烈,他是清楚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急中生智,脸上堆起那种略带撒娇和臭屁的笑容,抢先一步用手按住了物理书,但语气显得很随意:
“哎呀,妈,没什么,就是点…兴趣爱好。”他用了“兴趣爱好”这个模糊而安全的词。在吴月江和黄剑知看来,儿子兴趣爱好广泛是好事,只要不影响正课学习,他们甚至颇为鼓励,认为这是综合素质的体现。
“兴趣爱好?”吴月江果然停下了动作,疑惑地看着他,手指指向那露出的字符,“这画的什么?不像英文字母啊。”
黄振宇知道不能再遮掩,否则更引人怀疑。他干脆大大方方地挪开物理书,露出了下面那本写满奇怪符号的笔记本,以及那本《俄语入门》的封面。但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混着点得意、点炫耀、又有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轻松。
“哦,这个啊,”他拿起笔记本,随意地翻到一页,指着上面他练习书写的俄文字母,“这是俄语。你看,这个是‘А’(a),这个是‘Б’(b),跟英语字母长得不一样吧?我觉得挺好玩的,就跟听歌似的,随便学学,当放松大脑了。”他尽量把学习俄语这件事,描述得像他学吉他、打篮球一样,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票”性质。
“俄语?”吴月江明显愣了一下,接过笔记本,仔细看着那些扭曲的字符,“你怎么想起学这个了?这么难?”她虽然是中文系教授,但对语言有着天然的敏感度,知道俄语语法复杂,发音也难。
“难才有趣啊!”黄振宇立刻抓住了母亲话里的空隙,发挥他风趣幽默、能言善辩的特长,“妈,你不是常说要挑战自我吗?整天学英语多没劲,这个多新鲜!你看这个卷舌音,‘Р’(r),”他示范了一下,虽然还不是特别标准,但已有几分味道,“是不是挺有意思的?感觉舌头都在跳舞。”他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吴月江被儿子的怪样逗笑了,摇了摇头,脸上的疑虑消散了大半。她看着笔记本上虽然稚嫩但看得出很认真的笔迹,又看看儿子那张帅气的、带着点痞坏却又眼神明亮的笑脸,心想:到底是孩子心性,什么都想试试。只要不影响主要功课,学点稀奇古怪的东西,似乎也无伤大雅,总比像有些孩子一样沉迷游戏厅强。
“你呀,就是精力太旺盛!”吴月江把笔记本还给他,语气带着嗔怪,但眼神是柔和的,“什么都想沾一点。俄语可不是那么容易学的,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行。”
“放心吧妈!你儿子我聪明着呢!”黄振宇见危机解除,心里长长舒了口气,那股臭屁劲儿又上来了,“就当开发大脑新区域了!说不定以后看俄国文学原着都不用等你翻译呢!”他知道母亲偶尔会翻译一些俄罗斯的诗歌散文。
“吹牛不上税!”吴月江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行了,别贫了,赶紧洗手吃饭!你爸和你姐都等着呢。哦,对了,”她拿起随身听,看了看里面的磁带,标签上确实是看不懂的斯拉夫字母,“以后听这些‘兴趣爱好’,声音小点,别把耳朵听坏了。”
“遵命,吴教授!”黄振宇立正,敬了个不标准的礼,动作夸张滑稽。
吴月江无奈地笑着,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叮嘱了一句:“振宇,兴趣爱好妈妈不反对,但主次一定要分明。眼看就快考试了,重心还是要放在学校的课程上,知道吗?”
“知道啦!保证考个好成绩,不给您和爸丢脸!”黄振宇拍着胸脯保证,语气轻松,眼神却认真。
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并贴心地替他带上了房门(这次没锁),黄振宇才彻底放松下来,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他靠在门板上,听着母亲走向厨房的脚步声,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