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后,我们也算各得所需,相安无事。那么这个人,我是不怎么想见的,想来他亦是如此。来找我,只怕绝非益事。
当下我不动声色,脱了风衣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也并不接他的话,反是揶揄到:“这年头,兵要进民家里都不待先知会一声的,真是世风日下。老百姓要你们有何用,左右不过别惹你们求个平安就好了。”
他听我出言相讥,倒也不气,只顾自四下踱步查看。微弱灯光下,映照着这住所也实在简陋不堪,家什无一例外是半旧的,但我从不以为意,不拘着是个能住的地儿就成。偏僻了些,好在安静。
他最终亦是收了目光,站定了朝我笑了笑,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浮:“你也能算得上民?你分明是个贼。”
我只摆摆手,连气都懒得动,道:“民也好,贼也好,你这个兵头来找我,准没好事。”言毕就赖倒在沙发里。
他见我无奈,笑意更分明,于是俯下身来凑近我,我见状便厌恶地别过了头。他仍是如此迫近,鼻尖几乎擦着我了,才放低了声暧昧说道:“是不是好事我不知道,但是件有趣的事。你那个贼师兄,前几日,跑了。你说,他出来第一个找谁?”
我闻言周身一震。怎会?!
但他在此,不好显露,旋即恢复正常,推开他坐起来,正色道:“我自然逃不过,但你亦麻烦不小。你我都清楚当初是费了多大周章让他被擒住的,想再抓他一次,绝没可能。难不成……”我望向他,声色俱厉道:“你又想靠我上演‘色诱为耳,兵贼一家’的戏码?”
他见我认真,沉默半响,复又大笑起来:“你忘了?我已不需要出街逮人了,你看,这也是托你的福。这才好心过来提醒你这个大恩人,小心夜半鬼敲门。虽然蜀中到此地山高路远总要个几日,但你那师兄必定全速返回。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不方便久留。你自己保重吧。”
他直起身子,身形这样高大,重重拍了我的肩膀两记,微微有些吃痛。只见他背着手要出门。我便没好气道:“不送不送!升官发财!”但转念又叫住他,问道:“你怎么找到我的?”话一出口,又自悔了。
他果然说道:“噢,得到下面消息,说是在附近垃圾箱里翻到一只鬼,被绑得个严严实实,那个双重八字结干净利落,一看就是出自鹧鸪小姐的手笔。那么个小鬼也敢在你面前卖弄,也算是活腻味了,就算你是一时心软留着他一条命,怕是之后在圈子里也不敢露脸了。只一件,那是陆爷底下的鬼,你不怕再惹祸上身?”
“鹧鸪”,我本避了数年一心逃开这个名号,却不想一日之内听到三次,真真是不吉祥,不觉挥手道:“那又如何,如今放着哪只鬼他不能管上一管。再说当日他陆爷当着这么多人面明着说给了我一条活路,里子面子都撑足了,如今也犯不着为了这么只小鬼找我麻烦,还落得个刁难小辈的口实。狡猾如他,绝对不会这么着给自己找不自在。况且,我今时今日不同他们分一张饼吃了。不为难洗手之人,是这行规矩。那小鬼,也是破坏了规矩对我用了枪械,我才出手略加惩治。也为好叫陆爷知道,我虽是晚辈,却不是个好欺负的。不妄想他念及昔日师伯侄的情分,想来他也明白做活应各凭本事的道理。”
他听我句句在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如此甚好,到底你是最敬你们那行规矩的,业已是个局外人了。他确是没理由再难为你。”他略略顿一顿,“总之你没事便好。”
我知他关心我,便也回礼赞道:“你的本事倒越发精进了,才不过两个时辰光景。还有,我那门也不是这么好开的。”
他见我突然赞他,哑然失笑:“过奖过奖,我那点雕虫小技不过是班门弄斧。若有人存心寻你,哪里有寻不着的道理。小心小心。”
他走了,亦记得带上门。
这里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回首一瞧,他架下的那支烟已经倚着烟缸完整地烧成了一段灰烬。16977。16977小游戏每天更新好玩的小游戏,等你来发现!
………【第二章 缥 碧】………
我至今记得当年师父的一席话,和她在宛居的老院子里摆弄雨月花的清瘦身影。收藏*顶点~小说~网
雨月,那是一种植株小巧的肉锥花,相当好养活,只求干燥与阳光,甚至不喜水。起先只是一团陀螺状的球形叶,顶部是一道嵌进去的弧,样貌丑陋。但一旦哪日起势了,便能不知不觉洋洋洒洒占出一大片地来。最后那也是冲破那道弧,开出波澜不惊的淡淡粉红的长细瓣花朵来,有些破茧的味道。正是这一分悄无声息的隐忍与从容,赢得了师父的尊重。这是她最喜爱的花。
那一日,我与师兄练功归来,满身是伤,却循例要顺顺地候在她身边等她每日的训示。是日她兴致颇佳,一边为几株雨月分球,一边娓娓对我们说道:“我们这一行曾宏极一时,到你们这一代却是日渐式微,没得出路了。到不是饼不够分,如今仍是个乱世,处处都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言至此,她抬起手,待要用袖子拭下汗,早有一旁服侍的鹃姨抢先替她拿帕子擦了。她跟足她二十五年,是她最信任的人。于是师父与鹃姨是极默契地相视一笑,后又话锋一转继续说下去:“早个二十年,我们这一行处处讲规矩。叔伯长辈说一,谁敢说二?大家均是各为其主,心无二志。轮到你们,装备更精良,讯息更通达,却屡屡破规,才会被叫作鬼。心怀鬼胎,似人非人,可不是鬼么?到底是分饼的人不规矩了,才叫外人视了我们的行当作下流。”
师父平时话不多,此番一开口却字字犀利。彼时我尚且年幼,师兄至多不过长了两三岁,闻言都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被师父责备,来不及细想便齐齐叫屈。我虽是年纪小,但主意向来甚大,抢于师兄说道:“师父,我们入行以来并无出格,想必将来出道也定当谨从师父教诲。开堂拜师那一日,我们就立誓跟定您的。否则,就罚徒儿神形俱灭。”说罢望向师兄,他的脸上也是不衬年纪的坚毅果断,只定定对师父地施揖。
师父听得我下此重誓,起先也只是淡然一笑。我只当是自己言语鲁莽了,低低头也觉得无趣,于是觑着带大我们的鹃姨,只见她目光似有赞意才放下心来。果然一会师父便起身用鹃姨腰间别的帕子拭了手,转而轻抚我们的头,弯下身来对我们二人郑重道:“即是如此。月儿,覃夕,将来无论置于何地,勿忘今日之誓约。不侍二主,莫伤同门。守好规矩,切记。”
我们那时双双是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恐怕于幼年的我们心里,师父是个近乎神一般的存在。她收留了我们孤哀几人;教了手艺,让我们个个日后独当一面;中间虽从不佳许我们,但错了也并未大加责罚;还有她那艳而不俗,动人却带点阴沉的姣好面容;以及那永远温润如雨婉转如莺的清丽声腔。
……
往事历历……
却经不起岁月悄悄一晃,数年就那么过来了。
师父离世已是三年有余。
月儿,覃夕。
即使是出道后,江湖上也只知宛居方观应手下一对高足鹧鸪跟游隼,心思缜密,手法凌厉,本就无几人能轻易叫我这亲密又陌生的小名。而现在这样唤我们的人早已是去得七七八八了。
我想到这里,难免唏嘘起来。今日想起来,竟全只记得她种种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