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纳利诺的头发和髭是美丽的金黄颜色,眼睛蓝蓝的,富有表情。公爵夫人特别欣赏这种色泽,认为这是哥特人后裔的明显特征。她常常提起,堂·杰纳利诺在胆大和勇猛上,特别显出他是哥特人的后裔,因为他在某些家庭制造混乱,同做兄弟的或者做丈夫的进行决斗,已经受过两回伤了。惹出这些小乱子以后,杰纳利诺就小心了,年轻的洛萨琳德尽管经常待在继母一旁,他也很少同她谈话。他小心到了这种地步,即使在洛萨琳德的继母不可能清清楚楚听见他同她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同她谈话;虽然如此,洛萨琳德还是确信这年轻人是在爱她,而杰纳利诺也差不多同样确信他在洛萨琳德心里所引起的感情。
那不勒斯在西班牙总督的任性与专制统治之下,受了一百一十年的害,现在虽然成了王国,积习所在,人们照旧怀着戒心,利用宗教做掩护,把感情统统藏了起来。法兰西人逢事取笑作乐,要他们了解这种戒心,自然相当困难。
杰纳利诺要去御厩,但因不能跟洛萨琳德谈上半句话而感到痛苦万分。他不单单妒忌国王,连法尔嘎斯·代耳·帕尔多,他也妒忌。可是国王根本没想到他对洛萨琳德的爱慕。自从他不断出入宫廷以来,为时不久,他就发觉了一桩严格保守的秘密:正是这位法尔嘎斯·代耳·帕尔多公爵,从前在维莱特利之役,曾给堂·卡尔洛斯出过死力,他自以为在宫廷得宠,而不可一世,他的财产极多,每年有二十万皮阿斯特收入,他自以为这些财产足以使一个年轻女孩子忘记他那六十六岁高龄和他那古怪的粗暴性格。他打算好了向比西尼亚诺爵爷求婚,只要他应允把女儿嫁给他,他就可以义不容辞,负责照顾三位舅爷的前程。公爵不愧是一个西班牙老人,疑心很大;他所以不敢就去求婚,唯一的顾忌就是国王,他摸不透国王爱洛萨琳德的心思。截至现在为止,凡是得罪了法尔嘎斯的自尊心的大臣们,堂·卡尔洛斯毫不迟疑,就把他们全牺牲了;现在他会不会放弃一时的高兴,顾全这位帮他承当国家大事的宠臣,不和他彻底翻脸呢?洛萨琳德的性格是愉快的,王爷虽然得了轻微的忧郁症,却也偶尔显出一些愉快来,他会不会最后真动了激情?
杰纳利诺在去御厩的路上,因为弄不清楚国王的爱情和代耳·帕尔多公爵的爱情,感到一种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忧闷。也就是从这时起,他陷入了真正激情的全部狐疑之中了。不见洛萨琳德不过三天,他对她在那不勒斯深信不疑的一件事也起了疑心:当洛萨琳德偶然望见他时,他以为从她眼里看出了那种感情,和每当她继母对杰纳利诺显出过分明白的浓情厚意时她心里所起的那种明显反感。
年轻的杰纳利诺手腕相当圆滑,比西尼亚诺公爵夫人相信他追求的是她。不过事实上,他爱的是年轻的洛萨琳德,而且还妒忌旁人爱她。就是这位法尔嘎斯·代耳·帕尔多公爵,当年在维莱特利战役前夕,给堂·卡尔洛斯出过死力,如今在这年轻国王身边备受恩宠,他也迷上了年轻的洛萨琳德·德·比西尼亚诺的自然风韵,特别是天真的神情与坦率的视线。他追求她,声势煊赫,不愧其为一个真正伟大的西班牙人物。但是他闻鼻烟,戴假辫子,这正是那不勒斯的年轻姑娘们所最厌恶的两件事。洛萨琳德虽然也许只有两万法郎陪嫁,而且将来除去进圣·玻蒂贵族修道院(坐落在托莱德街地势最高的部分,当时很时髦,可以说是最高贵的贵族姑娘们的坟墓)也许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可是对于代耳·帕尔多公爵的激情的视线,她却怎么也横不下心来领会。相反,堂·杰纳利诺趁比西尼亚诺公爵夫人不注意时,对年轻的洛萨琳德所使的眼色,她却一一领会了;至于杰纳利诺投来的眼色,她是否有时候回报回报,就很难说了。
说实话,这种恋爱并不具有普通的意义;不错,拉斯·弗洛雷斯一姓属于最高贵的贵族,可是堂·杰纳利诺的父亲拉斯·弗洛雷斯老公爵,有三个儿子;依照当地习俗安排,长子一年得到一万五千杜卡托的收入(约合五万法郎),而两个小儿子,每月有二十杜卡托做膳费,城内和乡下的府邸有房间住,就应当知足了。堂·杰纳利诺和年轻的洛萨琳德虽然两下没有经过商量,却用尽心计,不让比西尼亚诺公爵夫人知道他们的感情;因为她一旦发现她过去的想法不确实,风骚落空的话,她是永远不会饶恕年轻侯爵的。
她的丈夫、老将军比她看得清楚;那年冬天在国王堂·卡尔洛斯举行的最后一次盛会上,他看出曾因为不止一次的奇遇而成了名的堂·杰纳利诺企图讨他的太太或者女儿的欢喜;不管是讨谁欢喜,全不合他的脾胃。
第二天,用过早饭,他吩咐女儿洛萨琳德同他一道上车,然后一言不发,把她送到圣·佩蒂托贵族修道院。靠近豪华的斯图迪府,在托莱德街地势最高的部分的左边,我们今天看见的华丽的宅第,就是修道院。它在当时非常时髦。人在阿雷内拉上面的沃梅罗平原散步,沿着绵延不断的围墙,一走就是许久。这堵围墙没有别的用处,只是把世俗的眼睛从圣·佩蒂托的花园那边隔开罢了。
临到要把他的女儿交给他的妹妹、一位严厉的小姐了,爵爷这才开口。他对年轻的洛萨琳德说,她今生只能有一回走出圣·佩蒂托修道院,就是她发愿修行的前一天,此外就休想了。他把这话作为一种指示,好意说给她听,而她应当感谢他才是。
洛萨琳德对所发生的一切并不觉得意外,她十分清楚,她是不应当期望结婚的;除非发生什么奇迹,她想起嫁给法尔嘎斯·代耳·帕尔多公爵就感到厌恶。再说,如今她进的这所圣·佩蒂托修道院,从前她曾在这里当过几年寄宿生,她记起的全是些快活、有趣的回忆;所以第一天,她还不大为自己的处境发愁;可是从第二天起,她觉得她永远不会再看见年轻的堂·杰纳利诺了,尽管她在年龄上还孩气十足,可是这种想法开始使她非常痛苦。像她这样一个快活、轻率的人,不到两星期,就可以归到修道院最不安分、最忧郁的女孩子中间去了。现在她一天也许有二十回要想到这位她再也不应当看见的堂·杰纳利诺,可是当初她住在父亲府里的时候,想到这可爱的年轻人,一天也就不过一两回罢了。
她来修道院三星期后,有一天临到晚祷,她背圣母颂没有背错,见习修女的教师第一次允许她第二天上望楼:这正是大家称呼一个众女修士争奇斗巧、拿金箔和油画装潢的大走廊。圣·佩蒂托修道院正面对着托莱德街,走廊就在正门侧首的上方。
洛萨琳德重新看到两排漂亮马车,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到了出游的时间,这些马车就停满了托莱德街地势较高的这一部分。马车和乘车的贵族妇女,她可以认出一大半,这种景象又使她开心,又使她苦恼。
可是当她认出一个年轻男子的时候,该怎么形容她的心乱呢?他站在一个车门底下,摇着一大捧好看的花,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原来他就是堂·杰纳利诺。自从洛萨琳德离开上流社会以来,他天天来这地方,希望她在贵族女修士的望楼出现;他知道她很喜欢花儿,于是为了吸引她的视线,使她注目自己,他就用心给自己配备了一把最名贵的鲜花。
堂·杰纳利诺一看她把他认出来了,心里感到一阵莫大的喜悦。他立即对她遥遥做了一些手势,但是洛萨琳德小心在意,没理睬他。随后她细想了想,依照佩蒂托修道院遵循的圣本笃的教规,很可能要再过好几个星期才许她再上望楼。她在这里遇到一群轻佻的女修士,全在或者差不多全在对她们的情人做手势。这些小姐当着这位蒙白纱的年轻姑娘的面,显得相当局促不安:她可能看不惯她们不合宗教的态度,大惊小怪,张扬出去。大家知道,在那不勒斯,年轻姑娘从小就养成了手语的习惯,手指的不同部位可以构成一些字母。所以在客厅里面,就见她们这样静静地和一个站在二十步开外的年轻男子交谈,同时父母却在高声谈话。
杰纳利诺直怕洛萨琳德信教真挚。他在车门底下,稍稍退后几步,然后用小孩子的语言对她道:
“自我不见你以来,我很难过。在修道院,你快乐吗?你有自由常上望楼吗?你还喜欢花儿吗?”
洛萨琳德盯着他望,只是不答理。忽然,她不见了,如果不是见习修女的教师在喊她,就是堂·杰纳利诺同她讲的寥寥几句话得罪了她。他很痛苦。
他往上走进了那座俯瞰那不勒斯城的秀丽的树林子。树林子叫作阿雷内拉。圣·佩蒂托修道院的大花园的围墙一直延伸到这里。他抑郁不欢,继续散步,来到俯瞰那不勒斯和海的沃梅罗平原;他从这里又走了一古里路,来到法尔嘎斯·代耳·帕尔多公爵豪华的庄园。它是中世纪一个要塞,墙是黑的,有洞眼,在那不勒斯很有名气,这一方面是由于它外貌阴沉,另一方面是由于公爵古怪的癖好,他这里用的听差全是西班牙来的,而且全和他年纪一样大。他说,他一到这地方,就自以为是到了西班牙,并且,为了增多幻觉,他把周围的树木统统砍掉了。公爵在国王身旁处理完事务,就一定到他的圣·尼科洛庄园来散散心。
这阴沉的建筑物越发加深了堂·杰纳利诺的愁闷。他从这里折回来,忧忧悒悒,沿着圣·佩蒂托的花园围墙走时,心里涌起了一个念头,他寻思道:
“不用说,她还爱花?女修士在这大花园里一定栽种上了许多花;这里一定有园丁,我应当想法子认识他们才对。”
在这十分荒凉的地方,有一家小osteria;他走了进去,不过,他想着心事,沉浸在热情之中,他就没有想到他的服装在这个地方太华丽了,所以他的出现引起了人们的惊讶,惊讶之中还掺杂了许多疑惧,他苦恼起来了。于是他假装累极了,像一个乖孩子,由着店家和来喝几瓶酒的老百姓摆布。就当时情形来说,他的衣服是有点太富丽,但是他们看他为人直爽,也就放心他了。杰纳利诺丝毫没有看不起店家和店家的朋友的意思,他要了稍好点的酒,约他们一道喝,所以经过一小时的努力,他看见他在场已经不再惹人惊惶了。大家开始谈起圣·佩蒂托的贵族女修士,拿她们中间有些人在花园墙头接见情人的事来打趣了。
杰纳利诺这才相信,人在那不勒斯常常说起的这件事,并非无稽之谈。沃梅罗这些善良的农民虽然拿它打趣,可是并不显得太不正经。
“这些可怜的年轻姑娘,不是像我们教堂堂长讲的,自愿去那里的,而是因为父母要把家产全给她们的长兄,才把她们从府里撵出来的。所以她们想法子开开心,那是很自然的。不过眼下的院长安杰拉·玛利亚小姐,是卡斯特卢·比尼亚诺侯爵府的女儿,她异想天开,折磨这些可怜的年轻姑娘,以为这样就可以巴结国王,帮侄儿弄一个公爵做做,所以在她管理之下,日子就不容易过了。其实姑娘们一辈子就没有认真想到对上帝、对圣母许愿。她们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快快活活的,人看到眼里,也是一种快乐,你会把她们看成真正的寄宿生,不是什么女修士。做女修士,就要被迫认真许愿,一心一意想着还愿,不然的话,就会下地狱。最近,为了尊重她们的高贵出身,那不勒斯大主教还为她们向罗马教廷求到了一种特权!发愿修行,不必等到十七岁,十六岁就成了。这种特权给这些可怜的小姑娘带来了显著的荣誉,修道院为了这个,还很热闹了一番呢。”
杰纳利诺道:
“不过你们说到花园,我倒觉得它很小。”
四面八方叫了起来。
“怎么,小?不用说,您从来没有往里看过:里头有三十古尺地面,园丁头儿贝波老爷子,有时手底下要带一打多工人呢。”
堂·杰纳利诺笑着喊道:
“这园丁头儿是漂亮小伙子吗?”
四面八方叫了起来:
“你才不清楚卡斯特卢·比尼亚诺院长的为人呢!她可不是那种由人乱搞的女人!要她用贝波老爷子,他得证明自己年过七十才行;他是拉斯·弗洛雷斯侯爵府里出来的人,侯爵在切西有一所漂亮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