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的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位年仅三十岁,却已鬓发染霜、眼神沧桑的皇帝,看着他放下所有帝王尊严,只为给旧部和自己谋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心中那最后一点关于“名节”的固执,终于开始松动。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这些年的烽火狼烟,闪过无数同袍倒下的身影,也闪过大夏那严整的军容和传闻中江南的安定。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决然。
他后退一步,这一次,他没有下跪,而是挺直了腰板,对着崇祯,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行的是一个极其郑重、近乎平等的敬礼。
“陛下重托,臣孙传庭,明白了”,他没有说“遵旨”,也没有说“效忠新朝”,但这声“明白了”,以及这个郑重的礼节,已然包含了所有的承诺。
他明白了崇祯所有的未尽之言,明白了那含蓄背后的深意与托付,也明白了自己未来该走的路。
这条路,或许会背负一些骂名,但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似乎都是当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崇祯看着孙传庭这番举动,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释然的、极其微弱的笑意。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切,尽在不言中。
暖阁内,烛火轻轻跳跃,映照着两个即将被时代洪流裹挟向不同方向,却又因这最后的默契而命运交织的身影。
大夏七年,八月初十。
寅时三刻,北京城内夜雾尚未散尽,承天门城楼上那口历经风雨的巨钟,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哀鸣,沉重而缓慢地敲响了。
钟声穿透黎明前的黑暗,回荡在死寂的京城上空,传入了每一位尚有资格参与大朝会的官员勋贵耳中。
这钟声,往昔象征着帝国的威严与秩序的开端,今日听来,却更像是一曲为王朝送葬的挽歌。
无论是真心哀恸,还是心怀鬼胎,亦或是麻木茫然,所有接到通知、尚且留在京师的官员权贵,无一敢缺席。
这是大明的大朝会,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人们心绪莫名,如同压着千斤巨石,却又不得不穿戴起最庄重的朝服。
绯袍、青袍、绿袍,依照品级,配以相应的补子、梁冠、笏板,如同披上往日的荣光与枷锁,在亲随家丁的护送下,沉默地向着皇城汇聚。
宫城入口处,气氛肃杀得令人窒息。往日查验牙牌、呵斥整队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依旧盔明甲亮,但眼神中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骄悍,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执行。
官员们按照文东武西的规矩,在午门外广场上排成长列,竟也林林总聚集了四五百人。
没有人交谈,甚至连眼神都尽量避免接触。空气中只有压抑的喘息声、官靴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以及那沉重得仿佛凝滞的钟声余韵。
“肃静——!”
鸿胪寺的赞礼官声音嘶哑,却依旧努力维持着仪轨。御史台的御史们手持记事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队列,进行着最后一次“纠仪”。
此刻,无人敢有丝毫失仪,哪怕是平日里最跋扈的勋贵,最油滑的官僚,也都低眉顺眼,如同即将接受审判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