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甘心就这样死去吗?你不愤怒吗?你不恨吗?”
恰巧一阵风从窗口侵入,惊得死寂铺陈的手迹起了一阵阵战栗。
元衡湿红的眼眶里有泪水,更有恨,恨她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自己,恨这个世道不仅要吃掉她的血肉,还要吞噬她的灵魂,令她忘记了愤怒,忘记了反抗!
元衡霎时间迸发出来的强烈情绪震慑住王徽仪,充满压迫性和攻击性气势使她不由得屏住呼吸。她的话振聋发聩,王徽仪听完迟迟不语,泪水挂在眼睫之上,将落未落。
“可我……”王徽仪哽咽住,声泪俱下,“可我做不到,我还能怎么样?”
“你至少要活着。我要你活着,不,你要活着!你不能让他们不屑地笑,像扔掉一朵被自己践踏过后的残花,然后他们轻蔑地说‘看,伤害一个女人,倒也不过如此,我甚至不需要动手她就自己消失了,’再任由他们把你的一生写成风流韵事,你的苦难被美化,你的血泪成为谈资!”
“你更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去终结他人的过错和罪行。”
柳娘们的故事被刻意遗忘,王徽仪的故事则将被曲意改写,把强取豪夺添油加醋书后写成为两厢情愿的爱情神话,最后在权力更迭之中抛下令人叹息的流水落花。而她的悲情痛苦、她的内心她的真实写照被狠狠丢下,牺牲在文字艺术创作的大局之中。
已经有太多这样的悲剧了。
“你步步血泪的人生,将成为他们的笔下的风流韵事。你要活着,为自己开口,你应该书写你的故事。”
“宫墙外天地广阔,你应该去那里,而不是下地狱。你的人生,可以重新来过。”
王徽仪内心痛苦不能自抑,双手捂着脸,她开始哭泣,随后狠狠地抱住元衡,像天寒地冻中濒死的人靠近熊熊燃烧的柴火,因为那里还有一线生机。
她大声哭泣,用为数不多的生命活力哭泣,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和沉淀在内心深处对自我的厌弃和无力,随着豆大的泪水坠落到元衡的衣裙上。她完全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只是哭,整个宫室内都回荡着她痛苦悲怆的哭声。
她很瘦,瘦得几乎见骨。元衡紧紧拥着她,给她力量和温暖,元衡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耐心地等待她将心中的痛苦倾倒而出。
元衡将外放的情绪收敛,她并没有忘记来这里的初衷,她的朋友,为数不多的朋友,她希望她能有新的生活。
她柔声道:“像我们这样在英雄争霸和政局更迭中做柱脚的女人,更没有人在意她们的悲苦,她们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无迹可寻。这样的女人已经够多了,今日没理由再多饮一杯鸩酒、多添一抔黄土。”
“你若是走了,我那些过往的、多姿多彩的岁月就彻底变成单调的黑白二色了,就当为我活下去吧,好不好?”
元衡几近哀求,她再一次泪流难抑:“也许我以后就是孤家寡人了,你陪陪我吧。你走了,我会很难过,很孤独。”
听完这句话,王徽仪突然止住了哭泣,像是被冰封一般愣住了一会,随后放开了元衡。
她抬头环视着墙上挂满的墨迹,书法曾经是她唯一能够表达哀伤和痛苦的渠道,但在这其中她一次次把痛苦咽下,纵容那把利刃一次又一次地凌迟自己,而始作俑者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她哭得几乎脱了力,现在她颤巍巍地三步走作两步,踉踉跄跄地走向那些铺陈的墨纸。
“呲啦——”
王徽仪干脆利落地将质地棉韧的宣纸撕碎,那些不堪过去正如这些粉碎的纸张,被她踩踏于脚底。
她曾经也有逆骨,但规劝和训导将它们屠杀得一干二净,她渐渐地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要活过来,重新活过来。
是,她不能就这样死了!
元衡永远不会放弃她,她更不能放弃自己!
所以她更不能把元衡丢下!
她回首,看到正对着自己微笑的元衡,元衡含泪的笑容温暖明媚,如同长夜后那第一抹明光,如同凛冬后第一缕春风,消融掉累积的晦暗与蚀骨的寒冷。
“阿衡和我一起用膳吧,我好饿,”王徽仪的笑容终于不再苦涩,不再充满无可奈何的悲情,沙哑着喊,“阿芷,传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