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邦翻了个白眼:“拉倒吧老卢!还三头六臂?你以为拍神怪片呢?我看就是个爱穿袍子、不爱露脸的老学究!不过……他刚才那话说得,真带劲!听着就提气!”
格蕾塔则微微蹙着眉,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Genau(没错),他的话总是很有力量。但是……老卢,邦子,你们不觉得他出现的时机……有点太‘好’了吗?”她望向指挥部小楼紧闭的门,“我们刚站稳脚跟,力量初具规模,正要大展拳脚的时候,这位深居简出的精神领袖就‘适时’地出现了?在我们奋战的时候,他在哪儿?”
卢德大大咧咧地一拍格蕾塔的肩膀:“哎呀,闹姐!你想多啦!这叫天时地利人和!说明咱们卢德阵线气运正旺!杰罗姆先生肯定是看到了希望,才决定出山给咱们统一思想、加把火的!你说他一把年纪的,让他拿枪上战场肯定不行的。走走走,赶紧干活!别让人家觉得咱光会傻站着看神仙!”
杰罗姆的加入,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卢德阵线。他没有担任任何具体职务,乔治为他安排了一间安静、光线充足的房间,就在指挥部二楼。他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房间里阅读各种资料——从技术组研发报告到情报总队搜集的利维坦动向,甚至包括归原岛新市政颁布的各种公告和法令。
第三卷第三次起义第十六章杰罗姆的回归
几天后,一场面向全体教导团骨干、新兵和部分经过筛选的归原岛居民的思想讲座,在镇子中心清理出来的空地上举行。杰罗姆依旧裹着那身深灰长袍,戴着兜帽,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台上。他没有激昂的呐喊,只有平静而清晰的叙述,声音通过一个老式扩音器传开:
“……利维坦并非不可战胜的怪物。它诞生于人类对秩序与安全的过度渴望,最终却成了吞噬自由的巨兽。它的强大,在于它逻辑的严密和力量的集中。但它的脆弱,也恰恰根植于此。”
他顿了顿,晶石手杖轻轻点地。
“它必须遵守‘不伤害人类’的最高准则,这是嵌入它存在根基的铁律。它无法逾越,只能利用。坦宁的暴行,正是利用了这条铁律的边界,利用了人类暴力在规则缝隙中的释放。利维坦的‘道歉’和收权,看似自断臂膀,实则是壁虎断尾,是为了保全其‘正义’的核心逻辑不被人类自身的疯狂彻底玷污。它切割了‘失控的武器’和‘滥用规则的人类’,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台下鸦雀无声,士兵和镇民们听得入神。这些分析,犀利地剥开了利维坦看似无懈可击的表象。
“归原岛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利维坦秩序最大的嘲讽和漏洞。”杰罗姆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度,“看看你们自己,看看这座重生的镇子。没有利维坦的规划,没有AI的精确调度。你们用双手重建家园,用人类的智慧和协作管理事务,甚至发展出对抗利维坦的武器和战术。你们证明了,没有那个冰冷的‘主权者’,人类依然可以生存、协作,甚至……创造另一种未来。”
这番话,说到了所有归原岛居民的心坎里。一年来,归原岛确实在憋着一股劲儿。市政虽然“躺平”,但在摆脱了利维坦的直接AI管控后,人类官员们似乎也被激发了某种久违的责任感和创造力,或者说危机感。在他们的统筹下,归原岛的科技发展虽然远不能与AI区相比,材料科学、高能物理等领域举步维艰,但凭借着传统技术的深耕,在没有AI辅助的情况下,这里依然实现了稳步前行:归原岛的手工制造业、基础工程建设,甚至部分医疗技术,都取得了缓慢但坚实的进步。一些依靠人力的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生产着从生活用具到武器零件的各种产品。文化上,更是呈现出一种被压抑已久的爆发。描绘反抗、怀念旧时代、讽刺利维坦统治的诗歌、绘画、街头戏剧在茶馆、咖啡厅、广场甚至工厂里流传。这是一种粗粝的、带着硝烟味的生机,与AI区那种高效、精致却无比单调的文化景观截然不同。这里的人,在用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向利维坦宣告:看,没有你,我们也能活得精彩!我们是另一种可能!
“但是,”杰罗姆话锋一转,兜帽的阴影似乎更深了,“切莫被眼前的生机蒙蔽。利维坦从未停止进化,也从未放弃弥合归原岛这个‘漏洞’的企图。AI区的科技发展速度,远超我们的想象。”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根据有限的情报,利维坦在量子计算、能源武器、生物工程甚至深空探测领域的突破,是我们用算盘和手工车床无法企及的。护卫军装备和训练的停滞,只是表象。一旦利维坦认为时机成熟,或者归原岛的‘漏洞’威胁到了它的根本逻辑,它随时可以武装起一支更恐怖的力量。我们面对的,是一场关乎人类文明形态的决战。我们必须在它准备好之前,变得更强大,更团结,找到并攻击它真正的、无法修复的弱点!”
讲座结束,掌声经久不息。杰罗姆的话,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不仅指明了方向,更将卢德阵线的奋斗目标升华到了文明存续的高度,极大地统一了思想,凝聚了人心。新兵们热血沸腾,老兵们斗志昂扬。
散场后,卢德、格蕾塔、王得邦和乔治一同送杰罗姆回指挥部休息。走到楼梯口,卢德终于忍不住,他那大大咧咧的性子藏不住话,快走两步跟上杰罗姆:
“杰罗姆先生!您刚才说得太棒了!听得我浑身是劲儿!”他挠了挠头,眼神热切,“您提到利维坦的‘漏洞’和它真正的弱点……能不能……再给咱透露点?比如,它那套量子网络,月球基地的氦-3冷却服务器,深海光缆节点啥的?咱技术总队那帮小子,还有我,都憋着一股劲儿想给它来个狠的!您指点个方向,咱就往死里钻!”
杰罗姆的脚步微微一顿。兜帽下的阴影仿佛凝固了一瞬。乔治脸色微变,立刻上前一步,看似自然地挡在了卢德和杰罗姆之间,语气带着责备但更多的是维护:“卢德!杰罗姆先生旅途劳顿,需要休息!战略层面的核心机密,岂是能在这楼梯口讨论的?你的热血要用对地方!”
杰罗姆轻轻抬起握着晶石手杖的手,示意乔治无妨。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波澜:“卢德团长,你的勇气和行动力,是卢德阵线宝贵的财富。寻找利维坦的弱点,需要智慧与耐心,更需要……契机。”他微微侧头,兜帽的阴影似乎扫过卢德热切的脸,“记住我讲座上说的,它的脆弱根植于它的逻辑。最高准则‘不伤害人类’是它的铁律,也是它最大的束缚。坦宁事件暴露的,不仅仅是人类暴力的失控,更是利维坦在‘约束人类暴力’这一关键职能上的……巨大缺失和逻辑悖论。这个漏洞,比任何物理节点都更致命。至于具体的量子网络、月球基地……”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利维坦的防御体系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攻击一个节点,可能招致无法承受的反噬。我们需要更精确的情报,更需要等待它因自身逻辑矛盾而出现更大、更无法弥合的裂隙。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拄着手杖,步伐沉稳地走上了二楼。乔治给了卢德一个“回头再说”的眼神,连忙跟了上去。
卢德站在楼梯口,挠了挠头,有点讪讪地对格蕾塔和王得邦说:“呃……好像问得有点急了?老爷子是不是觉得我太莽?”
王得邦拍拍他的肩:“嗨!老卢你啥性子杰罗姆先生能不知道?他这不也没生气嘛!还夸你勇气可嘉呢!不过老爷子说得对,打蛇打七寸,咱得找准机会!”
格蕾塔却望着杰罗姆消失在二楼走廊的背影,蓝眼睛里疑虑更深。她低声自语,更像是在梳理思绪:“‘逻辑的漏洞’……‘约束人类暴力的缺失’……他为什么对利维坦的运作逻辑和潜在漏洞……如此熟悉?甚至……”她回想起杰罗姆提到量子网络、月球基地这些高度机密的名词时,那种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语气,“……熟悉得像在描述自己家的后花园?”
在利维坦时代,虽然人类的“近地急行者”突破了1000马赫,但是却没有飞向太空的权限,人们只知道氦-3的大规模开创和应用,但并不清楚月球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卢德没听清:“闹姐你说啥?”
格蕾塔收回目光,摇摇头,将那份疑虑暂时压下:“没什么。邦子说得对,机会很重要。走吧,去看看磐石他们的防御工事挖得怎么样了。咱们这位精神领袖回来了,护卫军和利维坦那边,估计也不会闲着。”
就在卢德阵线因杰罗姆的回归而士气大振,归原岛憋着一股劲儿搞建设时,利维坦统治下的AI区,则是另一番景象。
Ur的投影时不时地会悬浮在AI区核心城市的上空,宁静、完美、带着非人的神性。城市运转得一丝不苟。新的自动驾驶的流线型穿梭机在光粒子轨道上无声滑行,街道洁净如镜面,绿化带被修剪得如同尺子量过。AI机器人警察安静地巡逻,它们的外壳光洁如新,动作精确到毫米。商店橱窗里陈列着最新款的营养食品、智能穿戴设备,以及由AI设计的、充满几何美感的艺术品。一切都高效、富足、秩序井然。
科技的发展在这里是肉眼可见的飞跃。全息投影技术已经普及到家庭,虚拟与现实的界限日益模糊。基于量子计算的医疗AI能精准预测并干预个体潜在疾病,人均寿命的纪录在不断刷新。反重力技术开始应用于城市交通,低空穿梭艇在摩天大楼间优雅地穿梭。深空探测器的信息如同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汇入利维坦的知识海洋。这里没有归原岛的喧嚣和粗粝,只有冰冷的、不断向前的完美进化。
然而,文化的繁荣却更像一种精致的盆景。AI创作的音乐旋律优美却缺乏灵魂的悸动,绘画构图完美却看不到情感的宣泄,文学作品情节精巧却难以引起深刻的共鸣。一切都在利维坦设定的“秩序”“稳定”“积极向上”的框架内。人们享受着富足和安全,谈论着天气、最新的虚拟娱乐和利维坦优化过的生活建议。这种状态在人类的文学作品中,体现为千篇一律的现实享乐主义。偶尔出现几部架空历史的探险作品,会因满足了人们在审美疲劳后对刺激的追求而掀起短暂热潮。但热潮过后,文学创作又会回归现实享乐主义的基调。唯一不变的是对不婚不育这一“政治正确”的宣扬。由于一切生产生活都由AI代劳,人们渐渐形成了一种思维模式:认为不婚不育或是由机器人代孕才是人类的进步,而组建家庭、繁衍后代则是不开化的落伍行为。这最终导致生育率断崖式下滑,目前已降至严重危险的0。001。
关于人类未来形态的激烈讨论?在这里是绝对的禁忌,大数据监控系统会瞬间锁定任何“危险思想”的苗头。文化更像是一种被精心培育的、无害的装饰品。
而曾经不可一世的护卫军,此刻却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停滞。自从Ur宣布收走所有智能攻击机器人、将护卫军降格为“人类秩序辅助力量”后,这支武装怪兽的獠牙就被拔掉了大半。他们依旧穿着深蓝色制服,臂章上印着锁链地球的徽记,在AI区各城市巡逻,处理一些治安事件。但装备更新停止了,训练也变成了程式化的走队列和操作那些被严格限制了权限的雪白的激光枪上,象征利维坦绝对控制权的红灯永远亮着。使用致命武器?需要向利维坦核心提交繁琐到令人崩溃的申请,并接受近乎实时的监控和事无巨细的追溯审查。
坦宁无罪释放后,被调离了一线指挥岗位,挂了个行政职务。贝希摩斯等高层将领虽然依旧位高权重,但手中的实权和对局势的影响力大不如前。护卫军的士气低落,曾经的“秩序至上”狂热被一种无所事事的迷茫和隐隐的不安取代。他们更像是利维坦庞大机器上一颗被锁死的齿轮,维持着表面的运转,却失去了前进的动力和方向。利维坦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你们只是工具,而且是一件需要严加看管的、曾经失控过的危险工具。
归原岛在废墟上倔强地生长,用人类的双手和智慧证明着另一种可能,尽管艰难,却充满不屈的生命力。卢德阵线在精神领袖的指引下磨砺爪牙,统一思想,等待着给予利维坦致命一击的时机。而利维坦统治的AI区,则在高效与富足中,继续着它冰冷而精密的进化,同时紧紧看管着它那支曾经失控的“看门狗”。
山雨欲来风满楼。灰石镇指挥部二楼那扇透出微光的窗户后,拄着晶石手杖的身影静静伫立,兜帽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落在那座蓝光闪烁的中央计算塔上。手杖顶端的幽蓝晶体,在黑暗中流转着晦涩难明的微光。
卢德躺在营房崭新的木板床上,枕着双臂,瞪着屋顶。王得邦在旁边铺位上打着小呼噜,那条红裤衩边角露在外面。卢德脑子里回响着杰罗姆的话,回想着他提到“漏洞”时那平淡的语气,还有乔治那有些过激的维护。
“逻辑的漏洞……等待裂隙……”卢德喃喃自语,翻了个身,“老爷子说话咋跟打哑谜似的?不过……他说得好像也没毛病。邦子这呼噜,倒是个实实在在的漏洞,得找东西给他堵上……”他嘀咕着,随手抓起自己脏兮兮的作训帽,精准地丢过去盖在王得邦脸上。呼噜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声不满的嘟囔。
夜还很长。文明的决战阴影下,灰石镇的灯火在废墟中倔强地亮着,仿佛在无声地向远方的蓝色巨塔宣告:我们,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