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锅巴他又如笑似哭忙解释:我过去参加过gmd,以后我向反面一动,参加
了迎解放,转到了革命队伍里来了;现在又一次向革命的反面一动,我被划为右
派分子,变成了阶级敌人;将来我还要向阶级敌人的反面一动,脱胎换骨地改造
自己,回到革命队伍里来。风水轮流转,我相信这天一定会到来。说着,他又
是劈劈拍拍刮脸子如放爆竹,又是砰咚砰咚磕头似捣蒜,可谁都心里明白,他心
底里还在开玩笑。其实,饭锅巴心里着实在想,竹海、永远、黎疾那么优秀,都
被划成右派,自己凑个数,与他们为邻作伴,那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会再开下去,
恐怕一本正经的孔夫子也忍不住笑。好在他不像别的右派赖账,说过没说过的他
记不清楚,甚至清清楚楚记得没有说过的,他都统统认账。对这种可爱的右派分
子,无需马拉松的残酷斗争,甚至不需跑百米追打,才刚刚起跑,饭锅巴就树起
白旗躺下,左派们就宣布取得了斗争的伟大、光荣而彻底的胜利。
处分右派分子的时候,姚令闻、赖昌、劳昆觉得,黎疾、尚文太优秀,又很
不老实,光戴上右派帽子、降几级工资、还留在学校,那是为自己埋下葬身的地
雷。为根除后患,开除他们的教师职务,将他们发配到边远的农场劳动改造。饭
锅巴不仅不威胁他们的权力,有时还能逗大家乐乐,他们尚存有几分同情,觉得
戴上帽子、降了两级工资就行了。但后来又想,教师知根知底,心底认为他划为
右派很冤枉;平日与他嘻嘻哈哈的农民,很有些为他抱不平,留在原来的学校,
日子长了,会生出意想不到的事端,于是将他充军到昆阳边远的山旮旯去教书。
此时饭锅巴又觉得,黎疾、尚文那么优秀,被开除出教师队伍,而他还留在学校
里,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是右派中的佼佼者。只是降了两级工资,缺钱养家,
每想到这点,亢奋起来的热情,随即降到了冰点。
他新工作的学校虽然在山旮旯里,可紧靠着昆江。那里工作条件极端艰苦,
这学校只有他是右派,担负的教学工作比别人多许多,学校的日常重力劳动,又
全撂在他肩上,路远,星期假日根本回不了家。反右后,开始回到原来的学校,
亲朋故旧虽当众都对他怒目视,可背地里仍旧说些体己话。可在这里处处遭白眼,
一年多来,他没有与人说过几句话。山区缺粮少鱼虾,别的老师离家近,间或可
以回去打游击,萝卜、白菜、红薯可以塞枵腹,可他呀,此后锅巴从未进过
口,软肚皮只能贴着硬背脊。半天教学,半天户外劳动,长期日晒如火烤,一年
以后,他这块已又松又脆、又黄又香的锅巴,已变成了一块烧焦了的又黑又苦的
锅巴。
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到这个学校工作了一年后,出现了一件
匪夷所思的事。大约是年关将近过后不久,一天的午后,虽然出了太阳,可是北
风野大,不当太阳的地方,浓霜尚未溶化。人们说此时让右派分子劳作,乃是他
赎万恶不赦之罪的最佳时刻。饭锅巴穿着件破棉袄,赤脚给菜地松土除草,冻得
像片寒风高悬在枝头的瑟瑟索索树叶。菜地在教学楼前,老师们虽咿咿呀呀在向
学生授课,可透过玻璃窗,他们的眼睛却乜斜地监视着右派分子的一举一动。就
在此刻,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提着条大鱼,从河边走上来,直走到了菜地前,与饭
锅巴唧唧哝哝说了好一阵,然后来人将那条鱼,并从背包里掏出了两条香烟及一
个小包,一并给了饭锅巴。然后来人转身向河下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