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出发!”远处的喊声传来,队伍举着的火把开始缓缓移动。车轮滚动和马蹄的声音开始响起。
八重雪轻斥着抖动缰绳,没有说话。
是啊……怎么能不感慨呢……
李琅琊又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延秋门。他的目光滑过延秋门,望向那里面黑暗的街巷,即使什么也看不清,他的目光还是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似有无限眷恋。没有人能猜到他此刻想起了什么。八重雪一直看着他,直到李琅琊转回头,轻柔而略带着冬季干苦气息的夜风扬起了李琅琊垂在肩头的黑发,那些青丝在夜色里缓慢地飘舞起来,渐渐融入了夜色。
逃难的队伍渐渐仓皇远去,把长安城抛在了后面。八重雪注意到,李琅琊和自己一样,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潼关已经驻扎满了叛军,而城门下的暗室,已经完全失去了当时的作用。
崔乾佑大步走过阴暗的走廊。他其实也抓过不少俘虏,有投降了的,亦有不曾投降的,可他确实不曾想到,这个小将居然能硬到现在。
门口的士兵恭恭敬敬地打开门让崔乾佑进去。房内阴冷而潮湿,只有墙角的地方点着一支火把,崔乾佑踏进去,脏污的水渍浸上了他的战靴,他厌恶地跺了跺脚。
面相斯文清秀的青年将军被沉重的锁链拷在墙上——颜钧沉沉地昏迷着,身上的鞭伤已经停止渗血,他长长的发纠结在一起,湿漉漉地在肩头缠绕成了条状。而地面上还坐着另一个人,那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一头长发在微弱的火光下开不出是什么颜色。
崔乾佑跺脚的声音惊动了他。
皇甫端华抬起脸,他的神态伤倦已极,斜倚着墙壁,他似乎连目光都难以聚集,看见崔乾佑进来,他只是倦怠地抬起眼睛看了看,又低下头去。
崔乾佑走上前,毫不客气地踢了踢他。“小子,还准备硬到什么时候?”
“……”干裂的双唇动了动,皇甫端华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可崔乾佑看出,那些固执的神色在他眼底并没有淡去,只是被痛楚与疲倦掩藏了起来。崔乾佑意识到这一点后,觉得越发地烦躁起来,他素来是个记仇的人——有时候,将领是需要记仇的,否则打仗亦难以有功业——那一箭之仇他至今都记着,一直记着而成了一种奇怪的执念。当然,这也和这个年轻将军出众的外表有一定的关系。崔乾佑知道他出身金吾卫,其实金吾卫倒是让武将们看不起,那些人中,纨绔子弟居多,平常也都是骄横跋扈,真正有骨气的却没几个。所以皇甫端华硬抗到现在不肯低头,实在是出乎崔乾佑的意料。
皇甫端华和颜钧不一样,他身上没有伤。他的伤在手上。房内灯火昏暗看不出,端华双手十指指甲下已经血肉模糊,那些从指缝里溢出的鲜血顺着他本来硬净好看的手指流到手腕上,又已经凝结成了暗紫色,而新的血液不知怎的仍然没有完全止住,还在断断续续地往外渗。
崔乾佑看在眼里,冷冷一笑。他知道,这伤不招人眼,但最为痛苦。
十指连心。
“小子,我劝你还是早点觉悟。让你效忠大燕,那是看得起你。”他道。
“……大……大逆不道之人……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咳咳……谈这些……”端华的话都说不下去,自从被火拔归仁那个叛贼携来投敌,他就一直滴水未进,然后是上刑,现下嗓子已经剧痛难当,根本难以再说出话来。
预料之中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到脸上。他费力地抬起头,迎上的是崔乾佑冷冷的目光。
“我不跟你理论。”崔乾佑道。他转身拍拍手,门口的士兵拖着长鞭应声而入。
“崔将军有何吩咐?”
崔乾佑也不说话,只是随手一指。士兵心领神会,手腕一挥抡起那粗长的鞭子,劈头盖脸地向着被拷在墙上的颜钧打了过去。清脆的鞭声和着风声立刻响起在房间内。颜钧本来昏迷着,这一下给骤然痛醒,他只模糊地惨叫了一声就死死咬住唇,再也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好啊!都是真汉子!”崔乾佑冷笑连连,转头去看皇甫端华。
那年轻人居然没有低头,他很认真地凝视着,即使被挥舞的鞭子带起的污水溅上了面孔也毫无察觉,但那目光里的痛楚却太过□裸了,他自虐一般地凝视着颜钧,好像要记住这个场面一般。崔乾佑看在眼里,转头问话。
“颜将军是不是还没改变意思?”
颜钧正费劲了全身的力气抵抗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哪里还能答上话?可他被崔乾佑一问,下意识地反应就要开口,这一开口,一声忍耐不住的惨叫就溢出双唇,崔乾佑注意到,那声惨叫让皇甫端华全身都颤抖了一下。
“……我……崔乾佑!!!你这无耻小人!……啊!……我……我说过,宁死不降!呃——”
“两位将军都这么硬气,难道指望李隆基封你们个忠义大将军什么的做做?”崔乾佑轻蔑道,“比你们硬气的忠心的有的是,比如高仙芝,再比如封常清——”
“去你娘的——!”一向斯文得不像个武人的颜钧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少在这里说风、风凉话!我们……呃!”
“啧啧,颜将军一向文质彬彬,怎么也骂起人来了,”崔乾佑咋舌,“你们是不知道,方才长安城的探子才来禀报,昨日李隆基那老东西还在勤政楼发了什么狗屁的讨叛书,说是要御驾亲征……那个措辞才真算得激烈!听探子说那个起草宣读讨叛书的御史台左丞是李隆基家侄儿——啧!那小子当时的样子,才是代表你们口口声声要效忠的朝廷、才真算是慷慨激昂哪!——哼,还指名道姓痛骂你皇甫端华大逆不道,天下以你为耻!二位将军,硬下去也无甚意思,不知谁传的话,你们已经成了叛将啦,怕是要牵连全家也不一定!想要在他李家青史垂名,是没份了!”
崔乾佑这番话其实重在后半句,他想告诉他们,朝廷已经把他二人当成叛将,硬抗下去没名也没实,完全是赔本买卖。可他话音一落就看见了皇甫端华的眼神。
年轻的将军仰着一张满是脏污的脸,直直地瞪着崔乾佑,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他死也不愿听见的事实。崔乾佑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转身看向颜钧,颜钧的神色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