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园诗会的请柬,如同一柄悬于顶的利剑,寒光映照着青云书局短暂的喧嚣。云映雪心知肚明,东宫欲借“风雅”之名,将她这身“铜臭”与“算计”钉死在耻辱柱上。要破此局,仅凭“算盘推演”的盛名远远不够。在那簪缨满座、吟风弄月的皇家御苑,她需要另一件武器——足以在诗才上自保,甚至反击的武器。
于是,小院书房彻夜不熄的灯火下,内容悄然转变。厚厚一摞《全唐诗》、《花间集》、《宋词选粹》取代了往日的账簿和时政分析,堆满了书案。云映雪埋首其间,清亮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烛火,飞速扫过一行行墨香流淌的诗句。她记忆力惊人,悟性超绝,商贾血脉赋予的敏锐洞察力在此刻转向了诗词意象的捕捉与韵律的把握。然而,诗词一道,讲究的是经年累月的浸淫与灵性感悟,非是算盘上可精准推演的数据。迦南之毒带来的眩晕感时时侵扰,更让她进展艰难。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低声吟哦李易安的句子,指尖下意识地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敲击,试图捕捉那字里行间的婉转愁绪与音律节奏,眉头却微微蹙起。平仄?粘对?这些束缚才情的格律规矩,在她听来,竟比最复杂的账目还要繁复几分。
“仄起平收,首句‘帘’字为入声,属仄起。‘卷’字上声,亦仄。‘西’平……”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如同冰泉注入燥热的空气。
云映雪蓦然回头。
谢砚之不知何时已立在门边,玄衣融入廊下的阴影,手里竟也拿着一卷泛黄的诗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冰封的表情,眼神沉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精准点出平仄格律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你?”云映雪眼中难掩惊诧。刑部活阎王,刀下亡魂无数,竟精通诗词格律?
谢砚之并未解释,只是缓步走进书房,目光扫过她面前摊开的词集,落在她因苦思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李易安此句,以物喻人,愁思入骨。然其格律严谨,无懈可击。若只知其意,不明其律,御前应对,易授人以柄。”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字字切中要害,点破了云映雪此刻最大的困境——她可强记诗意,却难在仓促间掌握那套繁复的“游戏规则”。
他走到书案另一侧,随手将手中的诗集放下,竟是本《声律启蒙》。他撩袍坐下,动作自然得仿佛本就该在此处。玄色的衣袖拂过桌面,带来一丝冷冽的气息。
“背。”他言简意赅,目光落在云映雪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不是询问,是命令。
云映雪瞬间了然。这位“陪练”,竟是主动上岗了?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对诗词感兴趣(或是觉得她丢脸会连累他?),但此刻,这无疑是雪中送炭。她压下心头那点微妙的异样,收敛心神,清声吟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李煜《相见欢》。”谢砚之眼皮都未抬,指尖却轻轻在桌面上叩击,发出极有节奏的轻响,“首句‘林’平,‘花’平,‘谢’仄(入声),‘了’仄,‘春’平,‘红’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下句‘太’仄,‘匆’平,‘匆’平。仄平平。注意‘了’字入声短促,‘太’字去声下沉,情感方显顿挫。”
他讲解得极其冷静,如同剖析案卷,却精准无比地将无形的音律拆解成可感的节奏。云映雪凝神细听,一边默记,一边不自觉地,将手边那柄缺珠崩口的小黄铜算盘拉了过来。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她继续。
“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谢砚之的声音紧随其后,如同最精准的标尺。“‘胭’平(此处可平可仄,依词谱取平),‘脂’平,‘泪’仄。‘相’平,‘留’平,‘醉’仄。‘几’仄(上声),‘时’平,‘重’平。下阙换头,情感更郁。”
云映雪指尖微动,算珠轻拨。
“噼嗒…噼嗒…”
清脆的算珠碰撞声,不再是计算钱粮的市井之音,竟奇异地应和着谢砚之口中报出的平仄韵律!
她将“平”声拨动上珠,“仄”声拨动下珠,算盘横梁成了无形的五线谱,跳跃的算珠记录着诗词的呼吸与心跳。
谢砚之的目光在她手中的算盘上停顿了一瞬,冰封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澜。他并未阻止这奇异的“记录”方式,反而继续道:“试杜牧《九日齐山登高》首联。”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云映雪流畅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