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芳亭内,金叶化雨引发的哄抢骚乱尚未完全平息,云映月刺耳的尖叫与昏厥带来的混乱更添狼藉。宫女太监们捧着意外得来的金叶,脸上交织着狂喜与惶恐,在管事嬷嬷铁青的脸色下瑟缩着退到角落。贵女们花容失色,围着晕厥的云映月手忙脚乱,呼喊着传太医。东宫一系的官员脸色难看至极,如同吞了苍蝇,精心策划的刁难羞辱不仅落空,反而成就了对方一场惊世骇俗的演出,连带云家这枚棋子也彻底成了笑话。
一片混乱与压抑的沉寂中,唯有亭心那抹靛蓝身影,静立如松。
云映雪拢好外袍,遮住内里光华隐去的金叶甲衣,手中紧握着那柄缺珠崩口、金箔包边的算盘,如同握着自己的脊梁骨。迦南之毒的反噬如跗骨之蛆,冷汗浸湿了鬓角,眼前景物微微晃动,她强撑着,将所有翻涌的气血压在喉间,只余下眉宇间一丝疲惫却依旧锐利的清光。她对着主位屈膝行礼,声音平静无波:“民女献丑了。搅扰娘娘雅兴,还望恕罪。”
德妃娘娘端坐主位,保养得宜的脸上已不见丝毫温婉笑意,只剩下一片沉凝的冰冷。她目光如刀,刮过云映雪苍白的脸,扫过亭内一片狼藉,最终落在被侍女抬下去、人事不省的云映月身上,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愠怒与一丝……忌惮。这贱婢,竟如此难缠!不仅撕碎了东宫的脸面,更将这皇家诗会搅得天翻地覆!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对方句句占理(至少表面上),又刚得了陛下一句“心思奇巧”的评语,她此刻若再发难,反倒显得心胸狭隘。
就在德妃娘娘胸中怒火翻腾、权衡利弊,气氛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之时——
“好一个‘算尽乾坤无私曲,珠玑落处惊雷生’!”
一个清越、沉稳、带着久居上位者威严与一丝不容置疑的欣赏之意的声音,陡然自亭外传来!
这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亭内残余的嘈杂与紧绷,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通往沁芳亭的九曲回廊上,一行人正缓步而来。为首者,是一位身着沉香色云锦宫装、外罩玄狐滚边大氅的中年女子。她面容并非绝美,却端凝大气,眉宇间蕴着岁月沉淀的睿智与久经风浪的从容,一双凤目光华内敛,深如寒潭,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为之凝肃。她并未刻意散发威压,但那份历经两朝、执掌实权的深沉气度,却让亭中所有人,包括德妃娘娘,都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心生敬畏。
来人正是当今天子胞姐,历经两朝风云,在朝野内外拥有举足轻重影响力,且素来以刚正不阿、眼光毒辣着称的——靖安长公主!
长公主的目光,越过满亭神色各异的众人,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孤立亭心的云映雪身上。那眼神中,没有鄙夷,没有好奇,只有纯粹的审视与一丝……发现璞玉的亮色。
“一篇《算赋》,以算珠为律,道尽天地经纬、人心得失、兴衰治乱!其立意之高远,气势之磅礴,思辨之奇诡,实乃本宫生平仅见!”长公主缓步踏入亭中,声音沉稳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头,“更难得者,身处污名诋毁之漩涡,犹能金叶为甲,以‘铜臭’反击‘清贵’之伪,以商贾之清白尊严,傲立于这金玉满堂!”
她走到云映雪面前几步之遥站定,目光如炬,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最终停留在她手中那柄残破却透着铮铮傲骨的算盘上,以及她苍白脸上那双清亮不屈、如同淬炼过寒星的眼眸。
“好气魄!好风骨!”长公主毫不掩饰地赞道,声音里带着真正的激赏,“这身‘铜臭’铸就的金甲,穿在你身上,比任何绫罗绸缎都耀眼!这柄算盘,亦比任何风花雪月的笔墨,都更有分量!”
满亭死寂!
德妃娘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长公主这席话,无异于当众给了云映雪一块最硬的护身符,更是将东宫和那些贵女的嘴脸踩在了脚下!
东宫一系的官员更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长公主的态度,足以影响朝堂风向!今日之事,东宫非但没能打压云映雪,反而让她入了长公主的青眼,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云映雪心中亦是波澜微起。她未料到这位以铁腕着称的长公主会在此刻出现,更未料到她竟会如此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这边。她压下翻涌的气血,对着长公主深深一礼,姿态不卑不亢:“长公主殿下谬赞。民女粗鄙,惶恐之至。”
“惶恐?”长公主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意,“本宫看你方才舌战群雌、金甲惊雷时,可无半分惶恐。是真惶恐,还是……”她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德妃和噤若寒蝉的众人,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罢了。今日之事,是非曲直,本宫心中自有明断。一场好好的赏菊诗会,被搅扰至此,德妃妹妹想必也乏了。”
她转向德妃,语气虽客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不若就此散了吧。本宫瞧着这位云姑娘似有不适,正好顺路,便带她出园,寻个太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