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正堂的喧嚣与敬畏,被厚重的雕花木门隔绝在外。穿过回廊,踏入被精心布置的婚房,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触目所及,皆是喜庆的赤红。缠枝莲并蒂花的红帐自金钩垂下,层层叠叠,如同燃烧的火焰。鎏金喜烛在紫檀案头静静燃烧,跳跃的火光将“囍”字窗花映得暖融,也将满室的红绸锦缎染上朦胧而温暖的晕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合欢香与酒气,甜腻得有些醉人。
云映雪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边。厚重的凤冠霞帔早已卸下,只余一身正红的中衣,衬得她露出的脖颈与手腕愈发纤细苍白,如同红梅映雪。迦南寒毒带来的死气在暖融的烛光下似乎被逼退了些许,却依旧萦绕在眉宇之间,让她整个人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她脸上未施脂粉,白日里被喜帕遮掩的容颜彻底展露,清丽得惊人,却也苍白得令人心头发紧。那双清亮如寒潭的眸子,在跳跃的烛火下,沉淀着与这满室旖旎格格不入的——**清醒与冷静**。
门轴轻响。
谢砚之走了进来。他身上那套煞气冲天的玄底金纹婚服也已换下,只着一身同色的暗红常服,腰间的玉带也松开了些许,少了几分战场阎罗的凛冽,多了几分属于人间的慵懒与……侵略性。玄色的发丝微有散乱,深邃的眼眸因饮了酒,比平日更显幽暗,如同不见底的深潭,此刻正沉沉地、毫不掩饰地锁在床边那抹纤细的红影上。
他反手关上房门,将外间最后一丝喧嚣彻底隔绝。沉重的脚步声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上几近无声,一步步靠近。
云映雪并未抬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那带着酒气与强大压迫感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她才缓缓抬起眼睫。烛光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映不出半分新嫁娘的羞怯。
谢砚之在她身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他并未说话,只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灼人的温度,轻轻抚过她冰凉的脸颊,指腹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流连,带着一种无声的、却极具占有欲的珍视。
云映雪的身体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迦南寒毒带来的冰冷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热度灼了一下。她微微偏了偏头,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和指尖的流连。
然后,在谢砚之深邃目光的注视下,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旖旎气氛瞬间冻结的动作——
她探手入怀,从贴身之处,取出了那个从不离身的粗布包裹。
包裹打开。
那架小巧玲珑、金丝为框、白玉为珠的金算盘,在满室暖红的烛光下,流转着冰冷而清醒的光泽。
她纤细苍白的手指,极其熟练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韵律,轻轻拨动了几下冰冷的白玉算珠。清脆的“嗒、嗒”声,在寂静的婚房内响起,如同冰泉滴落,瞬间驱散了所有暖融的暧昧。
云映雪抬起头,清冷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谢砚之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涌着不明情绪的眸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金算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静:
“谢大人。”
三个字,公事公办。
“今日婚宴,酒席一百零八桌,每桌八两六钱;仪仗黑云卫三百人,每人额外赏银五两;府内仆役打赏……”
她的语速平稳,指尖在算盘上飞快地跳动,白玉珠撞击金框的脆响如同精密的报数。
“……迎亲所用号炮、战鼓损耗……”
“……宾客回礼……”
一连串冰冷的数字从她苍白的唇瓣间吐出,在满室暖红的烛光与合欢香气中,显得如此突兀而……惊世骇俗。
谢砚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眼底,那翻涌的情绪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暗流。他并未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双在烛光下专注拨动算珠的清亮眸子,看着她苍白面容上那份近乎固执的认真。
终于,云映雪指尖停下。最后一颗算珠归位。
她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直视着他,如同在商行核对一笔重要的账目,吐出了那句足以让任何新郎官瞬间清醒(或暴怒)的结论:
“**共耗银九千八百两。**”
她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他深邃的眼,补上关键一句:
“按婚前协议,**您七,我三。**”
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
“现结?还是记账?”
空气彻底凝固了。
红烛燃烧的噼啪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