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从巷口由远及近,先是“笃”的一声沉响,像砸在青石板上的闷雷,隔了三拍,第二记才慢悠悠跟上来,规律得能掐着时辰。林薇正站在窗边理着刚浆洗好的青布衣裳,听见这声音,手里的木梭子“嗒”地落在竹篮里,指尖下意识攥紧了半干的布料,指腹被粗布纹磨得发疼。
她没敢推开窗,只借着窗棂间的细缝往外瞧。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头顶,唯有街角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里晃着,投下斑驳的黑影。就在那团黑影底下,一抹素白静静蜷着——是张粗麻纸,边角被夜露浸得发皱,却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紧。那是王老三传信的记号,上个月他就是用这样一张纸,把“碎玉图在城西破庙现身”的消息塞给了她。
风裹着晚春的寒气从窗缝钻进来,林薇打了个寒颤,指尖刚触到门闩,又猛地缩了回去。院墙外忽然传来更夫的咳嗽声,混着他腰间铜铃“叮铃”的轻响,一步步往这边挪。她屏住呼吸,看着那道昏黄的灯笼光从巷口扫过,在自家院门前顿了顿,又缓缓移走。
不能出去。林薇在心里默念。王老三若真急着要见她,不会只把纸压在槐树根下——他最懂“避险”,当年在漕帮混饭时,就靠“留信不露面”躲过了三波追杀。他选这么个“看得见够不着”的地方,分明是在说:事急,但没到要赌上两条命的地步。
她想起前几日铺子里的怪事。那天她去城南送香皂,回来时发现柜台上的账本被人动过,页角折了道她从没见过的印子;还有昨晚,她起夜时瞥见院墙上有个黑影晃过,等她提了灯追出去,只看见墙根下留着半个沾了泥的鞋印,鞋尖是尖的——那不是本地庄稼人穿的圆头布鞋。
“不能急……不能自乱阵脚。”林薇对着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低声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钝痛感让眼前的夜色清明了些。她转身走到桌边,从床底下拖出个樟木箱,掀开时一股樟木的清苦气扑面而来。箱底压着块蓝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张泛黄的草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碎玉的模样——这是她从破庙抢出来的唯一线索,纸边还留着一道刀痕,是当时跟抢图的人缠斗时划的。
她把草纸折了又折,塞进贴身的肚兜里,再用布条缠紧。做完这些,才松了口气,转身去灶台边找围裙。路过堂屋时,看见墙上挂着的全家福,是去年铁蛋满十岁时画的——丫丫扎着两个小辫子,歪着头靠在陈大柱怀里;铁蛋穿着新做的青布长衫,站得笔直;她自己则笑着,手里还拿着块刚做好的桂花糕。
这念想像道暖流,顺着心口往下淌,暂时驱散了周遭的寒意。不管外面有多少刀光剑影,这个家,始终是她的根。林薇系好蓝布围裙,拿起灶台上的铁壶,往锅里添了瓢井水。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青砖上,很快又灭了。林薇从米缸最底下摸出油纸包,里面裹着半截腊肉,是上月陈大柱去山里帮人运木料,雇主送的谢礼。那雇主家是做腊肉生意的,肉腌得油润,切开时能看见晶莹的油花。她把腊肉放在案板上,刀刃贴着肉皮轻轻划,薄如蝉翼的肉片落在白瓷盘里,油香混着咸香,慢慢漫开来。
泡发的干笋在温水里舒展,她切成细丝,放进沸水里焯了焯,去掉涩味。铁锅烧得冒烟,倒上少许菜籽油,油热后下姜片爆香,再把腊肉片倒进去,滋啦一声,油花溅得老高。她拿着锅铲快速翻炒,直到肉片变得金黄,才把笋丝倒进去,加了勺生抽和少许冰糖,盖上锅盖焖着。
旁边的小锅里,嫩豆腐正等着下锅。她小心翼翼地把豆腐切成方块,生怕碰碎了——丫丫最爱吃煎豆腐,每次都要把豆腐皮啃得干干净净。铁锅烧得温热,倒上油,等油面泛起细纹,才把豆腐块一个个码进去。她耐心地等着,直到豆腐底面煎得金黄,才用锅铲轻轻翻面,再煎另一面。等两面都成了金黄色,淋上用酱油、醋和少许葱花调的酱汁,瞬间香气扑鼻。
最后,她打了四个鸡蛋在碗里,加了勺温水和少许盐,用筷子搅得均匀,再滴上两滴香油,放进蒸笼里蒸。这是丫丫的最爱,每次蒸鸡蛋羹,她都要守在蒸笼边,等蒸好后第一个尝。
“娘!娘!我回来啦!”
傍晚的风里突然滚进少年清亮的喊声,林薇手一抖,葱花撒多了些,却忍不住笑起来。她擦了擦手,快步跑到院门口,刚拉开门栓,就看见铁蛋背着书箱往这边跑。他的青布长衫下摆沾了些泥点,额头上沁着汗,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手里还攥着个野山楂。
“慢点跑,别摔着!”林薇迎上去,伸手想帮他擦汗,却被丫丫抢了先。小丫头像只小团子似的扑过去,抱住铁蛋的腿,仰着小脸喊:“哥哥!你怎么才回来?我天天数日子呢!你看,我给你留了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糖纸都被攥得发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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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柱也从木工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刨好的木板,木屑沾在他的粗布衣裳上。他憨笑着接过铁蛋的书箱,掂量了掂量:“沉了不少,看来这月又读了不少书。”
“爹,先生还夸我字写得好呢!”铁蛋得意地说,把手里的野山楂递给陈大柱,“这是我在路边摘的,可甜了,您尝尝。”
林薇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暖暖的。她拍了拍铁蛋的肩膀:“快进屋歇会儿,洗洗手,饭马上就好。”
晚饭时,堂屋的油灯把四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摇摇晃晃的。方桌上摆着四样菜:腊肉焖笋、煎豆腐、炒时蔬,还有一碗金灿灿的鸡蛋羹。丫丫捧着小碗,用勺子舀了一勺鸡蛋羹,吹了半天还是烫得直咧嘴,却不肯放下;铁蛋显然是饿坏了,扒饭的速度飞快,嘴角沾了米粒也没察觉。
“慢点吃,锅里还有呢。”林薇给铁蛋夹了一筷子腊肉,柔声道,“学堂里这月过得咋样?先生没罚你背书吧?”
铁蛋咽下嘴里的饭,眼睛亮得像星星:“娘,我这次背《论语》还得了先生的小红花呢!先生说我背得又快又准,还让我给同窗们当小先生呢!”他说着,从书箱里掏出一张红纸剪的小花,递到林薇面前,“您看,就是这个!”
林薇接过小红花,摸了摸铁蛋的头:“真厉害!不愧是我的儿子。”
“就是阿福上周带蛐蛐儿进学堂,被先生发现了。”铁蛋突然压低声音,像是在说什么秘密,“先生把蛐蛐儿扔了,还罚阿福站了一上午。阿福站在院子里,哭得可伤心了,说那是他爹从山里给他抓的。”
陈大柱听得哈哈大笑,手里的筷子都晃了晃:“该!让他不专心读书!下次再带,先生该罚他抄书了。”
丫丫抬起头,眨着大眼睛问:“哥哥,蛐蛐儿是什么呀?好玩吗?”
铁蛋放下筷子,给丫丫比划着:“蛐蛐儿就是会叫的虫子,黑不溜秋的,夜里叫得可响了。下次我给你抓一只,让你玩。”
“好呀好呀!”丫丫高兴得拍起手来。
林薇一边听着,一边给丫丫擦嘴角的汤渍,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暂时落了地。这样的日子多好啊,没有碎玉,没有追杀,只有饭菜的香气和孩子们的笑声。她甚至想,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可就在这时,铁蛋突然放下筷子,挠了挠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娘,前几天学堂来了个新杂役,穿得破破烂烂的,说话口音也怪,不像咱们这儿的人。”
林薇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筷子上的青菜掉回碗里。她脸上的笑容没散,心里却像被冰锥扎了一下:“哦?新杂役?他怎么了?”
“他还问我呢,”铁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鸡蛋羹,“问我是不是城南开香皂铺子的林家的儿子。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一个杂役,怎么会知道咱家开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