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粗哑的男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小院里刚刚凝聚起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平静。
陈大柱的脸色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甚至比刚才在河沟里冻了半天还要难看。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身体晃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比面对妻子时更甚的、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恐惧和慌乱。
“是……是里正……”他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无助地看向林薇,又飞快地躲开视线,像是要找地方藏起来。
里正?
林薇的心也随之一沉。原主的记忆碎片迅速拼凑起来——里正,陈老根,村里掌管户口、赋役的小吏,虽说官儿不大,但在陈家坳这一亩三分地上,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性格颇为严厉,最看重规矩和赋税。原主王秀娥泼辣归泼辣,但对这位里正,却也是有着几分下意识的畏惧的。
这么晚了,里正亲自上门,绝无好事。
林薇迅速压下心中的不安,深吸一口气。躲是躲不过的。她看了一眼吓得几乎要缩成一团的陈大柱,低声道:“去开门。”
陈大柱像是没听见,依旧僵在原地,浑身发抖。
林薇皱了皱眉,不再指望他。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破旧的衣衫,尽管依旧狼狈,但挺直了脊背,主动走到院门口,拔开了那根聊胜于无的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干瘦,面容严肃,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深色棉布长褂,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正是里正陈老根。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提着灯笼的年轻后生,像是他的侄子或帮手。
灯笼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里正紧抿的嘴唇和审视的目光。他的视线越过林薇,扫进院子里,在看到瑟瑟发抖的陈大柱和从门缝里惊恐张望的孩子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里正叔,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林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点原主可能从未有过的、生硬的客气。她侧身让开通道,“快请进来说话吧,外面冷。”
陈老根似乎有些意外。他印象里的王秀娥,要么撒泼打滚,要么躲躲闪闪,何曾这般……“懂礼数”过?他嗯了一声,迈步走进院子,目光如鹰隼般再次扫过家徒四壁的景象,最后落在刚刚鼓起勇气挪过来的陈大柱身上。
“大柱,”里正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年的秋粮,官府催得紧,账册我都核对好几遍了。你们家欠的那三斗粟米,打算什么时候交?”
陈大柱的脑袋几乎要垂到胸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里……里正叔……俺……俺家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您看……能不能再宽限几天……俺……”
“宽限?”陈老根打断他,语气加重了几分,“家家都难!宽限了你,拿什么去填官府的窟窿?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他的目光又扫向林薇,“秀娥,你平时不是挺能说道的吗?这事怎么说?”
若是原主在此,恐怕早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穷撒泼,或者指桑骂槐了。
但林薇没有。她知道撒泼对付张寡妇或许有点用,但对付里正,只会适得其反。
她上前半步,将懦弱的丈夫稍稍挡在身后——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陈老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然后才开口道:“里正叔,您说的在理,赋税是正事,谁也不敢耽搁。”
她先肯定了对方,这让陈老根的脸色稍霁。
“只是,”林薇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恰到好处的艰难和恳切,“您也看到了,我们家这光景,确实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男人身子不争气,娃也还小。前些日子我不小心磕坏了头,至今还没好利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的肿包,这倒不是装的,“不是我们想赖,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她顿了顿,看着里正不为所动的脸色,继续道:“您看这样行不行?您再容我们几天工夫。我们想办法去山上找点山货,去河里摸点鱼虾,哪怕换几个铜板,也一定尽快把欠的粮税凑上。绝不让您为难。”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既承认了困难,又表明了态度和打算,条理清晰,完全不像一个胡搅蛮缠的村妇。
陈老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眼前的王秀娥,虽然依旧瘦弱狼狈,但眼神清亮了许多,说话也有了些章法,难道真像村里人传的,磕了一下脑袋,转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