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只是开始。
痛神龛
针是铁铸的舌头,血是唯一的线。六岁的阿痒坐在神龛前,绣着她的《全球痛觉分布图》。羊毛毯上,山脉用绞痛的黑线勾勒,河流是神经灼烧的银蓝。每一针下去,指尖渗出的血珠,精准地滋养着对应区域的羊毛,让它们生长出更细腻的、感知痛苦的绒毛。她天生无痛,却能尝到他人伤痛的滋味。头顶,夜璃化作的血肉卫星无声环伺,脉动的频率,与地底深处墨焰石碑的心跳——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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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尖刺破亚麻色的细韧底布,发出极其细微的“噗”声。不是穿透,更像是舔舐。六岁的阿痒盘腿坐在冰冷的神龛石阶上,膝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未完成的羊毛毡。毡子粗糙,泛着原生油脂的微光,上面已用各色染线绣出了一片扭曲盘绕、初具大陆轮廓的诡异图景。
那不是地图。是透视图。
针是冷的,沉手,比她细瘦的手指长出大半,针鼻黝黑,像一只沉默而专注的眼睛。她下针极稳,毫无孩童的稚拙。绣线并非寻常彩线,而是某种浸渍过矿盐和植物碱的、微微僵硬的特殊纤维。黑色的线,绣出连绵起伏的、如同痉挛内脏般的“山脉”,每一道褶皱都透着沉疴般的钝痛。银蓝色的线,蜿蜒穿梭,似“河流”,闪烁着一触即溃的、灼烧般的锐利光泽。
神龛内部幽深,只供奉着一件东西:一块半人高的、粗糙开裂的暗色石碑碎片。那是“墨焰碑”的残骸,表面那些深色的、如同血管搏动般的纹路早已黯淡,却依旧散发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存在感。龛前没有香烛,只散落着几束干枯的、色泽暗淡的神经花,以及一些细小尖锐的、用途不明的金属工具。
阿痒绣得专注,呼吸清浅。她的面容有一种超越年龄的、瓷娃娃般的平静,瞳孔是极深的墨色,倒映着毡子上逐渐成形的痛苦疆域。然而,每一次针尖从布料背面穿出,刺入她抵着布面的左手食指指尖时——
滋。
极其细微的声响。针尖精准地刺破娇嫩的皮肤,一颗饱满、鲜红、圆润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沿着冰冷的铁针滑下,不及滴落,便迅速被下方粗糙的羊毛吸收。
诡异的是,被血珠浸润的那一小片羊毛,并非被染红,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更细密、更柔软、仿佛拥有了活性的绒毛。这些新生绒毛微微颤动着,颜色变得与阿痒正在绣制的、代表特定痛觉区域的绣线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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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在用线绣图。
她是在用血,滋养这张羊毛毡,让它“长”出对应的痛觉感知区域。
针脚不停。噗。滋。噗。滋。
指尖已布满细密的、新旧交叠的针眼,但她脸上没有丝毫痛楚。并非忍耐,而是真的没有感觉。天生无痛。她是“痛神教”孕育下的异类,是“大同步”之后诞生的、适应了这痛苦新纪元的“新人类”。
但无痛,不意味着无知。
她能尝到。
当她的血渗入羊毛,与绣线、与毡子下方那片广袤而痛苦的大地产生微弱共鸣时,一种极其模糊、却无法忽视的滋味,便会顺着那无形的连接,反馈到她的舌尖。
此刻,她正用深褐色的线,绣制一片标注为“西三区废矿坑”的区域。针尖刺下,血珠沁出。
舌尖立刻泛起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和放射性尘埃味的阴冷钝痛,像是含了一口腐烂的金属。那是深埋地底的矿工们,被持续渗出的有害气体和重压折磨出的、经年累月的骨骼酸痛。
她微微蹙眉,细小的手指稳如磐石,继续下一针。
“痒痒。”
声音来自神龛阴影里。一个穿着痛神教低级信徒灰麻长袍的女人跪在那里,正用一根磨尖的骨针,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前臂上刻画着新的祷文。伤口不深,但密密麻麻,旧痂叠着新伤,渗出的血珠被她用手指蘸取,涂抹在面前的墨焰碑碎块上。血迹很快被那冰冷的石碑吸收,不留痕迹。这是低阶信徒的日常功课——以血饲碑,以痛明志。自残的深度和频率,决定了他们在教内的阶层和能获得的“恩赐”(通常是更强烈的、被引导的痛楚,以证明自己更“清醒”地活着)。
“嗯?”阿痒没抬头,针尖正滑向一片用亮黄色线标注的、代表“强辐射灼痛”的区域。
“‘大撕裂’……图上有显示吗?”女人声音虚弱,带着长期忍受痛楚后的沙哑,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被信仰彻底填充后的光芒。
阿痒的针尖停顿了一刹那。
“有。”她轻声回答,右手食指无声地移到羊毛毡右上角一片几乎纯黑的、用极混乱针法绣出的区域。那里尚未完全成型,但已经能看出一个巨大的、正在不断扭曲扩大的漩涡形状。黑色的绣线之下,似乎还有更深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红色在隐隐流动。
“它……更近了。”阿痒补充道,舌尖尝到一股全新的、让她极其不适的滋味——那是空间结构本身被强行撕开的、虚无缥缈却又无比尖锐的预兆之痛。她的绣针,能提前捕捉到那些尚未完全爆发、却已在地球痛觉神经网上引发涟漪的未来剧痛。
女人呼吸一窒,眼中闪过恐惧,随即被更狂热的虔诚覆盖。她低下头,更用力地用骨针刻画着手臂,低声诵念起痛神教的经文:“……痛为真知,苦乃舟楫,渡我等于虚无之海……”
阿痒不再说话。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绣图上。
神龛之外,是“新长安”聚居点。低矮的、用旧时代废墟材料和新生的、带着神经脉络的岩石混建的房屋簇拥着神龛。街道上,行人大多步履缓慢,脸上带着统一的、承受着基础痛楚的隐忍表情。偶尔有人剧烈抽搐一下,或发出压抑不住的短促呻吟,那意味着他感知到了某处更强烈的、通过网络共享来的区域性剧痛。高阶信徒往往面色更“平静”些,但那平静之下,是更深沉的、被驯化后的痛苦,他们的衣袍袖口和领口处,往往露出更多、更深的自残印记。
突然——
整个聚居点的光线暗了一下。
不是云遮日,而是某种实体掠过上空带来的阴影。
所有人,包括龛前刻骨的女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苍穹之上,一轮诡异的“月亮”正在缓缓移过。
那不是自然卫星。那是一团巨大无比的、缓慢搏动着的活体血肉组织。它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凝结血液般的深红色,表面布满了粗大蜿蜒的、如同脑沟回般的褶皱和突起的血管脉络。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颗巨大无比、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又像是一团被无形之力束缚在近地轨道上的、破碎的神经丛。它的周围,萦绕着一圈由更细碎血肉组织和冰冷金属残骸混合构成的、缓缓旋转的星环——那是夜璃融入地核时,被一并带上天空的、她曾使用过的器物和承载过她痛苦记忆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