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终于有那么一个人,哪怕他依然不敢对着这个人撕下面具,这个人却能够听他说出一些矫饰过的真话。
“对陛下而言,姑姑更像是他当年成功登基的战利品,象征着他将曾经不可得之物抓在手中的‘辉煌’,其他人死了,可是这个战利品活着,活在对他的皇位没有影响的后宫里,他便能一直得意。”
“陛下喜欢姑姑,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个喜欢并不会超越一切。不会超越帝位,不会超越他曾经是不受重视的皇子的事实,不会超越……”
楼轻霜嗓音一顿。
“……他对顾名锋赫赫战功的在意。”
沈持意默默在身后听着。
“为姑姑建舟湖,是建给陛下自己看的。给姑姑皇后之位,是拉拢楼家主家的一步棋。而这一步棋若是行差踏错,陛下便是最先翻脸不认人的那一个。”
楼轻霜回过头来。
他看着站在树荫下的青年。看着那双浸泡在斑驳树影里的清澈双眸。
情爱与亲族在深宫之中从来只是帝位的陪衬,他见过的帝王与储君无一免俗。这才是合乎常理的,翻尽史书,尽是证言。
可沈持意是个意外。
意外到他居然有朝一日能够坚信,哪怕小殿下日后登临高位俯瞰众生,也必然还会是眼前的这个小殿下。
如此的举世无双。
他不可自控地起了龌龊肮脏的心思,宁愿这双眼睛没有那么干净,不至于明亮到所有人都看得见其中的美好。
他恨这样的独一无二。更爱这样的独一无二。
楼轻霜悯然一哂。
他伸手,一点一点地抚平了沈持意的眉心。
“殿下不必多思,姑姑在宫中这么多年,早有她的生存之道。”
“臣支走姑姑,是想趁机和殿下说说御史台。”
沈持意缓缓眨眼。
“大人是想和我提——高昶之?”
“殿下先前画的那些戏文故事,臣给殿下修饰重画了一下,让奉砚传入民间,高昶之昨日参了殿下一本,堵回苏铉礼对殿下遗腹子身份的质疑。”
“臣与殿下并没有直接同他商议此事,可他和高妃一道配合了殿下的阳谋,便已是暗中选了殿下的意思。”
“大人有其他事要用到御史台?可如今御史台明面上还是得效忠陛下,只能以和我对着干的名义做一些推波助澜之事,无法公然站队。”
楼轻霜摇头:“和现在的事情无关,臣想从高昶之那,查一件过往之事。先前御史台是陛下的口舌,高昶之口中撬不出东西,如今却是好时候。”
“什么事?”
“御史余昌辅因念诵《休政九论》被杖毙一事。”
沈持意神色一顿。
他记着年初雪中梅树下的那一条仿佛望不见头的拖拽血迹,不曾想时隔半年,眼前的男人同样记得。
“——难道这其中有隐情!?”
“殿下可还记得余昌辅是何时谏言的?”
“记得很清楚,”沈持意郑重道,“因为那日陛下急得厉害,连夜颁了立储圣旨,甚至让魏白山送出皇宫,在鹊明楼那么一个风月之地宣旨。我接旨回宫之时,正巧碰到了余御史被拖走……”
“隐情就在这里。陛下之所以如此急着公告圣旨,就是因为嘉太子病逝一事提前传到了余昌辅的耳朵里,余昌辅直言上谏,丢了性命,陛下不想再听到他人谏他昏庸无能,压下了臣请求彻查烟州的折子。”
沈持意恍然。
楼轻霜年末下江南查烟州,正月嘉太子悄然病逝,他收到圣旨赶赴骥都,而楼轻霜带着查到的账目回到皇城。
这时正好生了余昌辅谏言一事,压了烟州贪墨案情,宣了他这个太子之位。
此后才有的楼轻霜裴知节暗斗,羌南军需假意被劫,引动皇帝重新动了彻查烟州的心思……